裴客很早的時候就聽人說起過,桑國的戚湘夫人身邊的宮女各個都持兵帶刃,身穿勁裝,沒有一個不是學武的。她搞不懂,打打殺殺一向是男人做的事,為什麼嬌滴滴的女人也要去插一腳。直到後來,她認識了那個人,才發現有些事不是她想的那麼簡單。
她早已記不得當時是一個怎樣的天氣,隻知道那時她和翦翦追跑玩耍,忽然撞著一個穿著湖藍色衣裳,麵容清秀的人。那人個子比她稍微高一些,如瀑的墨發挽在後麵,隨意飄散,麵情平靜自然。
而她在見到對方的那一刹,心下猛地一跳。
裴客自認生平見過不少男子,但認為他們大多渾濁汙臭,唯獨自己王兄裴策剛毅的麵容中有一絲溫和,孰想今有齊避邪清秀如此,幹淨如斯。
但是她的驕傲讓她不容對人多加讚賞,因此毫不客氣地喝道:“你是何人,見了長公主為何不下跪!”
“臣齊避邪見過長公主殿下。”
齊避邪,他的名字叫齊避邪。
很多年後,在裴客飽受心酸和心懷苦恨時,總會不經意地想起那一幕,那次不經意的邂逅,竟成了她一生的痛。
齊避邪自那個時候,聲音就已達到了雌雄莫辨的地步,又身著男裝,行為做得恰到好處,使裴客怎麼也想不到,對方竟然和自己一樣是女性。
那時的她對齊避邪抱有偏見,因此對後者態度較為惡劣。
記得有一次,她怒氣衝衝帶著一隊宮女宦官去找齊避邪,看到齊避邪坐在一把椅子上,看著兵書。
裴客勃然大怒,喝道:“齊避邪,你可知罪?!”
旁邊的宮女緊趕著道:“見到長公主,還不快跪下!”
齊避邪肯定早就聽見了急促的步伐,放下手頭的書,從椅子上起來,掀開下擺,俯身作禮:“微臣見過長公主。”彼時,庭院有一陣柔風吹過,輕輕拂過中卿的發梢,吹動額前的碎發,落在潔白無瑕的額頭前。
這樣的瀟灑,連骨子裏都透出清雅脫俗,挺拔如竹,裴客不禁看住了。但翦翦在旁適時提醒,裴客趕緊裝作嚴厲地質問。她忘了當時是因為什麼事找的齊避邪,可印象裏,齊避邪微微起身,對前者的話看似不甚在意,隻緩緩說了一些道理,末了,說:“綜上所述,微臣實不知自己何罪之有。”
裴客當時辯不過齊避邪,卻也不甘心就此放過後者,因此咬牙切齒,用染了鳳陽蔻的指甲直直指著齊避邪,說了一句不好聽的話——她不記得當時是為的什麼事找的齊避邪,後來事情怎麼解決,她也記不大得了,隻記得齊避邪三言兩語就把自己推了個幹淨,而她鬧了個沒趣,氣呼呼地跑去池塘看花。
不久,她因為天地合玉的事被裴策關禁閉,夜間突然來了刺客。
那刺客一刀劈下,她驚慌失措,卻聽到有人急切地叫她的名字,然後看到齊避邪擋在了麵前,麵對著她。
是齊避邪救了她。
事後,她雙腿發軟,走了一半路忽的被什麼絆倒,眼看要摔在地上,虧得齊避邪即使伸手,扶住了肩膀。裴客隻覺背部靠在溫暖的臂彎上,一抬頭,四目相對,禁不住眼睫微微下垂。
“長公主,你沒事吧?”翦翦急切地叫道。
裴客回過神,這才發現自己一時情急,竟忘了男女大防,和一個男子保持這麼親密的姿勢。她又羞又惱,連退了幾步,不敢說話,可時不時拿眼瞟齊避邪,而等齊避邪的目光看過來時,她忙裝作在看別處。其實,從齊避邪擋在裴客麵前起,後者的目光就一直沒有在前者身上移開過
齊避邪隻當裴客嚇壞了,微笑著安撫道:“長公主,那些亂賊都被帶走了。你放心,隻要有微臣在,就會護你周全。”
裴客臉頰發燙,遲鈍地點頭。她早在齊避邪保護自己時,心裏就有一種異樣的情愫。
再後來,就是一個下雪天,王宮到處都被白雪覆蓋,而她無疑是最開心的一個——她自恃身份貴重,平時就喜歡到處找樂子,也沒人敢找她的麻煩,這回一下雪,更加開心得了不得,一大早就帶著幾個貼身宮女到雪地裏玩耍。
“噢,下雪嘍——下雪了啊——”
但三秋憂慮道:“長公主,這裏是宮道,萬一砸到了人就不好了,不如我們去別處扔雪球吧?”
裴客聞言,不悅道:“不要,王宮就屬這裏最大了,要不是後花園的亭子壞了,我早跑那裏去。再說了,現在雪積得這麼厚,還有誰會在這裏走?”
宮女們苦口婆心勸解,但裴客充耳不聞,那些宮女也不敢開罪於她,隻得一道打著雪仗。
裴客丟了一個又一個,已經砸翻了好幾個宮女,而沒有一個雪球敢接近她。沒有察覺的她咧開嘴:“你們是不是不會玩啊,這雪仗要對準了才能扔。哎,小含,你往天上扔做什麼?難不成,我還會跑到天上當仙子不成?”
小含羞赧著,隨手扔了下,雪球掉在腳邊。
裴客漸漸發現那些宮女都是在讓她,心生不滿:“你們這樣子,還有什麼好玩的!”
那些宮女惶恐地跪下:“長公主息怒!”
裴客本來也沒有多少生氣,此刻聽她們一說,頓時來了氣,憤憤地抓起一團雪,朝著旁邊丟去。
雪球砸在一個青黃色的傘麵上,大部分撲簌簌掉落,還剩下一些積在那兒。
傘下的人緩緩露出真容,眉目清麗,顏色從容,嘴角隱含著笑意。
裴客一見是齊避邪,心中愈發不悅,又看齊避邪對著自己行禮,心裏來了一股衝動,叫道:“喂,怎麼就你一人,你護衛呢?”
齊避邪微微一笑,回過頭:“長公主是說采玉嗎?他適才幫臣去太醫院拿藥方子了。”
裴客一哼,而齊避邪又一施禮,高聲退,就自己轉身而去了。
茫茫白雪,簌簌落在樹枝上,紅色的宮牆上映出幾人的影子。而那撐傘的背影在鮮紅的梅花下映出一抹豔色,裴客微微垂下眼,神色略微複雜。
第二天,裴客被裴策叫去,裴策以兄長的慈愛眼光看著她,他道:“阿客,你也長大了,該找個合適的駙馬。昔日父王在世時,孤就答應替你尋一門好的親事,無論權貴門第,你喜歡哪個,為兄都依你。你如今可有打算?與為兄說了,孤好為你做主。”
裴客臉上抑製不住欣喜,可隨後目光閃過一絲什麼,臉色變了變,蠕動嘴唇,好幾次想張口,可又閉上,末了,說:“我還沒想好。”
裴策微微皺眉,她方才明明是有了主意的樣子,可是為什麼不跟他直說呢?
裴客又道:“王兄,你就讓我在宮中多待一陣子吧,等到了合適的時機,我再告訴你我的心儀之人。”
“好。”裴策目光深沉地看了眼裴客。
等他一走,裴客才歎氣——她的確到了適婚年齡,尋常老百姓的女兒凡是到十五歲都緊趕著將女兒許出去,按理說裴客身為大齊唯一的長公主,有著裴策的疼愛,婚事也該早點尋下,不可再拖了。曾經先王也想為她許一門人家,可她硬是要自己來選。如今,再不尋找,隻怕會被百姓所恥笑吧?
裴客的腦海裏晃過一個人影,拿著一把青黃色傘,清秀俊雅,想著若是能嫁得此人也不枉此生了。
她的手在袖子下攥得死緊。
幾個月後,裴客在寢宮外放一個繪了齊避邪畫像的風箏,這次陪她的不是翦翦,而是新來的一個小宮女。小宮女“咦”了一聲,裴客道:“你咦什麼?”
小宮女說:“今兒是重陽,長公主在這時放風箏,倒讓奴婢想起家鄉的兩個說法,一是說放風箏為的是放晦氣,風箏飛得越高,那晦氣也跟著一塊兒遠走高飛了。還有一種是說放吉祥,風箏放得越高呢,這福氣也就越濃厚。可是奴婢不知道長公主放齊大人的風箏,是覺得齊大人……齊大人位高權重,肯定是往好處走,應該為的是福氣……”
裴客立馬回嘴道:“我怎麼可能要沾他的福氣,哼,他就是一晦氣!”
她把風箏在天上放了很久,想像上次那樣吸引來齊避邪,可直到吃晚膳的時候,也沒見到熟悉的人影。裴客氣悶之極——她明明聽萬邊說齊避邪今天進宮了,論理也該知道些消息,來找她理論風箏的事,怎麼到現在,一點動靜也沒有?
她不死心,派宮女去裴策那裏打聽,得知齊避邪這個時候還在和裴策商議政事,心下一寬。又去了不遠處的一個水池邊,蕩著秋千。
那秋千還是她父王命人給她做的,秋千索上掛了幾個小小的鈴鐺,隨著搖動而發出清脆的聲響。她沐浴著清風,一身緋色長裙猶如彤雲,彩蝶飛伴在身側。飛上來,落下去,雙腳如踏波浪,娉婷而來,恍若兩樹花枝。
不知過了多久,隱隱瞧見對麵的來人,裴客手上一使勁,秋千停了下來,她一躍而下:“齊避邪!”
可齊避邪的臉色似乎很蒼白,表情隱有痛苦之意,沒有快速回應。
“喂,齊避邪,你到底……”裴客的聲音一滯,有些愣怔地看著她,“你怎麼了?”
齊避邪沒有回答,緊擰著眉毛,一手有意無意放在腹部上。裴客立刻去看采玉,采玉比劃了幾下。裴客道:“他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