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一會,她又想起來,差不多已經很久沒見到齊避邪了,她害怕的同時又有些期待,她怕見到齊避邪,可又好奇見到後者會是怎樣的光景。
再後來,她犯了錯。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為了讓手下人心服口服,裴策不得不狠下心,下旨懲罰她,卻暗暗跟人打了招呼,偷偷放水。
可是裴客不知道,她被罰了一頓板子,被幾個宮女攙扶著,抬回了寢殿,蔫蔫地趴在床上。迷迷糊糊中,好像有誰在替她擦冷汗,還幫她掖上一角的被子,她隻當是哪個宮女,含糊不清道:“喜奴,讓我歇會兒。”
可是,喜奴並沒有聽話,依舊幫她上藥。裴客隻覺得被塗抹過的地方,都有了一股清涼,緩解了傷口的灼痛感。那隻手很溫暖寬大,根根骨節分明,撫摸她的額頭。很舒服,就像父王的手……
她在這溫暖包裹的感覺中沉睡過去。
不久,她猛地睜開眼,看到的是一片刺目的明亮。看到宮女喜奴正打掃東西,抬頭道:“長公主, 你醒了?”
裴客扶著頭,隱隱作痛,張望著四周:“王兄來過嗎?”
喜奴一愣:“沒有啊。”
“這樣啊。”裴客難免有一些失望。
但裴客沒注意到的是,喜奴的眼眸下垂,隱藏了一抹暗色和恨意。
裴客真正悲痛欲絕的時候,是在看到火光衝天而起。
大火燒斷了房梁與柱子,宮殿的屋頂傾斜,瓦片嘩啦啦倒下來,摔得粉碎。而她衣裳破爛,手部還有被燙傷的痕跡,紅腫難忍。
她永遠也忘不了那一晚,火把夢燒碎了。
再不久,她被迫嫁給不喜歡的人,那人還其貌不揚,還總是早出晚歸,她就下了規矩:牛平每次回家,進房時都不準點燈,這樣她眼不見,心不煩,不會因看到他難看的臉而煩躁了。
牛平剛開始還遵守規矩,可後來不知誰跟他說了句,他把話轉述給裴客聽,大致是:“脫骨為糠,其髓斯存,怎麼能隻看一個人的外貌就對他排斥,而不看他的本質呢?”
她麵無表情地聽著,卻沒再管牛平每次進房點不點燈了。
她嫁人後,仍是習慣穿亮麗的衣服,戴明亮的首飾,塗抹噴香的香料。有次牛平的祖母舉辦壽宴,她受不了和那些庸俗的婦女虛與委蛇,找了借口溜出來,在庭院走動,忽的有一條狼狗從草叢裏撲出來,頓時花容失色。宮女們尖聲大叫,各個驚慌失措。就在這時,一支利箭射來,直中那條狼狗的腿,狗嗚咽一聲,受傷的腿蜷曲在地上。
裴客虛驚一場,拍拍胸脯,卻又聽見一個驚怒交加的聲音:“常勝將軍!”一個穿著錦衣玉帶的少年急匆匆來,一見對著他可憐兮兮的狗,勃然大怒:“是哪個不長眼的,敢射傷我的常勝將軍?”
裴客剛鬆了口氣,聞得此言,麵帶怒色道:“原來是你這個不長眼的小子,敢偷襲我長公主?”
那少年見著裴客,上下一打量,麵情帶著許多不屑,移了一步:“你是長公主?那就是我三嬸。三嬸不好好在席上和二嬸她們說話,跑這兒來做什麼。常勝將軍沒嚇著您吧?”
周圍的侍女沒一個為裴客說話,裴客動怒,正要開口訓斥,就聽到一陣渾厚又沉重的聲音: “斂兒,說了多少次,不要隨便把狗放出來,傷著了人可怎麼好。”
對麵花叢拂動,一個身材魁梧,膚色黝黑的中年男子持著弓箭走出來。裴客一見是牛平,又羞又尷尬,麵上卻不明緣由地微微泛紅。她不願看他的臉,索性把目光移到了牛平手中的弓上。
等一下,弓……裴客想到了在浮國的日子,方才因為牛平救她產生的感激立刻煙消雲散,連帶著對牛平的厭惡更濃了幾分。
牛平把牛斂教訓了一頓,又轉身,身子微微一頓,放低語氣,像是在商量,又或是征詢意見的那種的口吻,道:“夫人,老太太在宴上見不到您,我出來看看。夫人,回去赴宴可好?”
“說了多少次,叫我長公主!”裴客倒豎起眉毛,說:“你剛才一直都在那兒,沒出來見我?”
牛平道:“不是,我是徒步經過那裏,剛好看見長公主有危險,便出手相救,”又緊跟著補了一句,“長公主回去赴宴可好?”
這個男人真是又笨又討厭,裴客扭過頭:“那些人個個蠢笨如牛,我才不要和牛打交道。”
侍女們竊竊私語,牛平卻好像不知道是在暗諷他的意思,說:“今日是老太太壽辰,大房和二房都在,長公主少不得要去坐一坐,也是權一下麵子。長公主要是真不喜歡這樣的宴會,以後推脫開就是了。隻是這老太太的宴會……”
裴客略有些生硬道:“好了,我知道了,我去。”
但是牛平並不是每次都以這樣耐心的口吻和她說話,在目睹了幾次牛平的強硬態度和呆板麵情後,裴客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長公主了,沒有人會想著哄她開心,沒有人會對她噓寒問暖,也沒有會管著她了。
那一刻,她隻覺喉間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難受得想哭。
她受不了府中的日子,就趁著夜色偷偷逃跑,結果半路遇到一夥地痞,朝她不懷好意地圍攏過來。她心懷恐懼,但在危急關頭,牛平突然出現了,將那些人揪進巷子裏,狠狠收拾了一頓。
她在外麵等了一會兒,見牛平從那裏出來,又見巷子深黑不見底,沒有動靜。她第一次不知道怎麼開口,而他也沒有發火,隻耐耐心心地聽她把離家出走的借口說得冠冕堂皇。甚至講得她也覺得自己受委屈了,掰著手指頭指出幾個不滿意的地方,牛平安靜地把話聽完,最後說:“知道了。”親自送她回府。
回去的路上,下了雨,滴答滴答像眼淚掉在她的頭上。但很快,一團黑影將她整個人兒籠罩住,頭頂上的雨好像也停了,隻聽得輕輕落在傘麵上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她抬頭,發現傘傾向了她那裏,而牛平的半邊身子已經淋濕了。他們在雨中相互依持走著,好像彼此是這片風雨中唯一的依傍。
那一刻,她突然心軟了。她要的不多,隻要有人能為她撐起一片天就行。
裴客在那天晚上著了涼,牛平端著湯藥給她喝,她嫌苦不想喝,他在旁邊苦口婆心勸,最後露出擔憂的眼神。
她耐不住軟磨硬泡,盯著他,被他一口一口喂完。直到碗見底,他才心滿意足道:“我去當差了。”
可是裴客沒料到,牛平那一去,回來竟帶了一個丫鬟。那個丫鬟叫小懷,姿色平平,在街上賣身葬父,牛平同情她的遭遇,就買下了她。
裴客一開始沒敢多想,而小懷也很膽怯,隻要裴客聲音稍微比平時大了一點,小懷就抖三抖——因此,裴客沒怎麼防備。
誰知不過半個月,小懷不知怎的聽人說起牛將軍和夫人從未同房,小心翼翼來問裴客。裴客心生古怪,但也隻推說自己不喜歡牛平——她早就不會把喜歡一個人說出口了。
可裴客沒想到,她的那句話傳入了老太太耳中。老太太不敢給牛平納妾,也不敢得罪裴客,卻時刻沒給裴客好臉色。有好幾次,小懷做錯事,嫁禍給裴客,裴客一次兩次能解釋得清,可次數多了,反倒引人懷疑——而且老太太還總是偏幫小懷。裴客一氣之下,想將小懷趕出府,但小懷一哭二鬧三上吊,讓眾人愈發覺得裴客在無理取鬧。
漸漸的,牛平也相信那些人所說了,讓裴客別針對一個小丫鬟。裴客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栽在一個丫頭片子手上,而那些人竟然還相信後者的胡言亂語。她似乎有點理解,為什麼當時很多人明知漏洞百出,卻還十分相信關於齊避邪的謠言了。
沒幾天,小懷使了個小心眼,竟然和牛平沾染上了。裴客心裏不是滋味,看牛平既想逃避,又不舍。
牛平對此萬分懊惱,對裴客賠了許多小心,還買了許多裴客喜歡的玩意兒和吃食給她, 但裴客怎麼也排解不了心中的抑鬱。
又過了十來天,裴客聽說齊避邪葬身在思悠湖,震驚不小——因為在她眼裏,齊避邪是不會死的。她是討厭齊避邪,但不希望她死去啊。
牛府裏的人不會管這些,他們隻汲汲於自身的功名。齊避邪一倒,那朝中空出的職位,可就成了搶手貨。牛平也開始忙了,沒有過問裴客和小懷的事,即使小懷來月事痛得死去活來也沒問一句話。見到裴客,也隻是簡單地說一兩個字。
再後來,覃軍侵入齊國邊地,齊國將士出征應敵。牛平也在其中。老太太和小懷等人是痛哭著送牛平出去的,而裴客從始至終把自己關在房內,沒有出去見牛平——她還在生他和小懷的氣。
可誰知那一別,竟成了永訣。
牛平戰死在沙場,裴客徹底絕望了。
“如今想來,往日竟是我錯了。”她掛著一臉淚痕,喃喃道。步履逐漸變得沉重,好像灌了鉛似的,心事重重壓著胸臆。
她仰頭,在屋簷下望著變幻的風雲,聽到了悶悶的從遠處傳來的聲響。她大概,也會成齊國覆滅的殉葬品的一部分。
這些年,流逝的不是年華,而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