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仇謀(1 / 3)

大覃天下,百廢俱興,人們安居樂業,大街小巷熱鬧非凡。

竭水城內有一條雙兔街,近日新來了一個戲班子,每日裏咿咿呀呀地唱著,講的是大覃還未統一天下時,與另外六國發生的故事。這場戲共分成七天,每天講一個諸侯國。這天,仇謀閑來無事,又嫌茶館生意冷淡,就出去逛逛,正好碰到瓦子有唱戲的,便坐下一聽。

他來的也巧,今日唱的是黎國。戲正剛剛上演,台下敲鑼打鼓,幕布一點點被揭開。舞台正中央,放著一大庵堂似的背景,一個徐娘半老的尼姑坐在青燈下,翻閱著一本書,不多時,她忽的從懷中掏出一把綴著珠子的髒舊團扇。搖著,好像要搖回到很久以前。

音樂開始轉變成悠長柔婉的調兒,尼姑旁的背景發生一半變化,原本該是冬季的庭院,變成了春天的草坪,一個美豔又年輕的女子在一瓣瓣落英下翩翩起舞。那女子的腰身宛若春風中最柔軟的一段柳枝,可青燈下的尼姑又唱起一首歌謠,斷斷續續,聲音暗啞。仇謀沒聽懂尼姑唱的是什麼,隻感覺沒來由的淒涼,這歌謠似乎不像是懷舊,更像是給長眠在這地下的人的一首相思歌。

而後,又有一個淒楚哀婉的女聲道:“他最怕我不理他了,他一定會回來的,他一定會回來的……”

仇謀注意到他身旁的一處空位坐下了一個雙鬢霜雪似的老婦,她的容貌被如刀的歲月狠狠地侵蝕,留下深刻傷痕,身子佝僂,可腰肢很細,能大致推斷出年輕時是善於舞蹈的。她眼珠是尿黃色,帶著分渾濁,有些空洞卻又著迷地注視著台上。

仇謀有點好奇地打量著這老婦,不知為何,這老婦身上流露出的氣韻,似乎比之台上的旦角來得更有魅力。

老婦沒關心旁邊人投來的目光,隻盯著台上。她親眼見著台上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直到最後,“黎王”披掛上陣,對著“越姬”一番深情告白,她忽然潸然淚下。

老婦流下了兩行淚,比台上的“越姬”看著“黎王”離去的背影而滑落在臉上的胭脂淚更為黯然神傷。如果說台上的旦角流的是晶瑩的珍珠,那這老婦,流的大抵是凝了血的紅豆。

仇謀皺起眉,雖說有些女子在看戲時太過投入,在情節高潮或打動人心處會跟著流淚,這很正常——畢竟蘇挽裳也有看戲看哭的時候。可是這個老婦,哭得好像更加真切,倒像是她親身經曆過的一般。這也罷了,可她為何嘴角還隱隱上劃。似乎是一種淡笑?

仇謀還記得很小的時候,他的娘抱著他去夠樹上的果子,他沒采到果子,反被叫個不停的知了吸引,嬉皮笑臉著抓了知了玩。然而,他低頭時,驚詫道:“娘,你怎麼哭了?”

他母親揩揩眼淚,強笑道:“娘不是哭,是高興。”

他更加奇怪了:“高興不是笑,而是哭?”

真是好沒意思,仇謀心想,起身打算離去。誰知耳朵無疑中聽到別的看客討論說:“我就說越姬是紅顏禍水,黎國就是敗在她的手裏。”

“話也不能這麼說。這世上美人千千萬,昏君也不止一兩個,不能總把過錯推在美人身上。譬如令郎沉溺於遊戲作樂,荒廢了學業,屆時耽誤了考試,得出的成績不好,你就怪遊戲太誘人了不成嗎?”

“去去去,你家兒子才沉迷遊戲荒廢學習呢!”

“我就打個比方……”

“行了行了,你們別吵了。說真的,這兩天的戲都唱的好沒意思,我都不願聽了。”

“也不知明天唱的是哪國故事。”

“我記得那牌子上寫著,好像是齊國的故事。”

仇謀的腳腳步滯了下,緩緩回頭,望了一眼台上穿紅戴綠,舞著水袖的人,心裏隱隱浮出一種久違的激動和希冀。

如果要講齊國的故事,那麼那個人,一定不會被忽略。他很想知道她在戲台上,會是以怎樣的形容出現。

第二天,仇謀天沒亮就到了現場,搶了最近的位置,靜心等待著好戲開演。

然而,這群戲子竟然先不講齊避邪,反倒先引出另一個人物。仇謀乍見到那人物登場時,眼角直抽搐個不停,甚至全身血液都要倒流了。

那人不是別個,正是相貌堂堂,留著三綹胡須,手裏握著一塊玉的裴觀。他對著一棵樹傷感道:“阿逑,從小到大,離我最近的是你,離我最遠的也是你,到後來我才算明白,所有與你有關的悲歡,都是我一個人的情感。”

仇謀心道:失心瘋吧!

他聽到旁邊的人議論著:“我還以為是講齊國那個女扮男裝的上卿的故事,怎麼原來是講一個王爺啊?”

“咳,你別小看這出戲,我聽戲班頭說齊國的可是重頭戲,這劇本打磨了好幾遍呢,也是編寫的最用心的一部。他想先用齊國紫奉君的豔跡吊起咱們的胃口,然後再慢慢步入正軌。畢竟齊避邪一出場就是打仗,打打殺殺,過分吵鬧,而在這兒的多是年輕一輩,總喜歡些愛恨情仇的,一展英姿在他們這兒不買賬,所以不得不如此。”

“你還別說,我頭一回知道原來有克妻之名的紫奉君有這麼一段風流故事。”

“這個……戲班頭說是根據紫奉君留下的遺稿改編成的,這故事隻怕真假參半。”

仇謀的臉色愈發陰沉。

台上冒出一個裹著紅色纏頭的琵琶女,對著“紫奉君”道:“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不再和你計較納妾的事了,那不是大度和體諒,而是放棄。”

仇謀旁邊的一人嗤笑說:“這戲班頭真不省事,也不交代琵琶女是怎麼見到紫奉君的,還用這樣的口氣與紫奉君說話。”

仇謀用仇恨的眼神怒瞪著琵琶女,他腦海裏回想起娘曾跟他說過的話:“兒啊,娘這輩子吃過太多苦,不希望你重蹈娘的覆轍。可有一點,娘還是想告訴你:那些嘴上說不想再成婚的人,可能心裏住在一個不可能的人。對娘來說,這世上最難過的,是你遇上一個此生最特別的人,卻明白不能和他在一起。但是你也不想因此放棄,想默默看著他,哪怕多看他一眼也好。也許一個人曾經會愛得轟轟烈烈,到後來卻變得悄無聲息,但是這無聲可能勝過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