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是魏晉時洛陽城中民坊的稱呼。德宮裏這片民居小區雖然並不大,但層層疊疊的茅舍小院望過去幾乎毫無二致。郗寧低頭踟躕了一下,終於開口道:“潘家。”
“德宮裏的潘家?”車夫愣了愣,忽然驚訝地問,“你要找的,就是潘嶽家?”
郗寧點了點頭,隻覺得一顆心噗通噗通地跳動著,讓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胸口。
“小姑娘真是不懂事!”看清了郗寧臉上的紅暈,車夫猛地一跺腳,恨鐵不成鋼地罵道,“這都什麼時候了,洛陽殺人如麻,你居然還有心思來偷窺檀郎!聽我大叔一句勸,趕緊回家去,潘嶽再美,論年紀也可以做你爹了。你要是為他衝撞了趙王,可是會賠上小命的!”
郗寧咬了咬嘴唇,沒吭聲。她不想和車夫做無謂的爭辯,轉身將車夫的勸阻拋在腦後,徑直走進了德宮裏狹長彎曲的小巷。
記得以前師母說過,因為總是有女子逾牆偷窺潘嶽,潘家宅院的圍牆總是修得比其他人家高。郗寧在德宮裏轉了一圈,果然發現了一家圍牆比其他宅院高出不少,卻不篤定究竟是不是潘宅。
沿著高高的圍牆走了幾步,郗寧忽然頓住了腳步。這座宅院的大門緊閉,沉甸甸的粗大門鎖刺人眼目。而大門之外,還站著一隊頂盔貫甲腰懸佩刀的禁軍士兵,與周圍樸素靜謐的民居裏坊頗不和諧。偶爾有人路過,都會被這些耀武揚威的士兵遠遠趕開,不許靠近緊鎖的大門一步。
郗寧沒敢驚動那些士兵,悄無聲息地遠遠退開,走到僻靜處找街坊一打聽,這才知道那大門緊鎖的宅院果然是潘嶽的居所。自從趙王政變,皇後賈南風全族被誅之後,作為賈家黨羽的潘嶽就被軟禁在家,等候趙王發落。
“聽說還是趙王和潘郎君有交情,法外開恩,否則他直接就被鎖拿進廷尉獄去了!”街坊說著,搖搖頭歎口氣走了。
雖然潘宅圍牆甚高,又有士兵巡視把守,還是難不倒郗寧。她沿著牆根繞了半圈,眼見圍牆上方伸出一蓬鮮綠茂密的枝葉來,心說就是這裏了。望望四周無人,郗寧提氣一縱,便輕飄飄地躍上了牆頭,恰好借著那棵樹隱藏身形。現在雖是五月春末,花期已過,郗寧還是隱隱約約辨認出這是一株桃樹。
從桃樹枝葉縫隙望出去,入目的是一座簡樸的小院。兩側廂房夯土為牆,疊瓦為頂,並不比德宮裏其他人家起眼,唯有正房是用青磚砌成,配著雕花窗欞,稍稍顯出一分官宦世家的清貴氣。而院子裏除了種有一株桃樹,其餘地方則辟為菜畦,種著韭菜、胡瓜、茄子和葵菜。此刻正是黃昏,家家戶戶炊煙嫋嫋,偏偏這個院子裏毫無生氣,就仿佛根本無人居住一般。
那個潘嶽,真的還在這裏嗎?洛陽落在趙王司馬倫手中,早已變成了磨牙吮血的魔窟,識時務的官員紛紛逃出洛陽,他卻為什麼沒有走……郗寧等了一陣不見動靜,心中有些焦躁。她伸手入懷,握住了那個橫亙已久的秘密,隻覺觸手堅硬滾燙,倒真符合了她此刻的心情。
懷中藏的,是一把短劍。鯊魚皮鞘,白銀吞口,吹毛斷發,血不留刃,乃是師父師母剛送給她的元日禮物。郗寧從江東啟程的時候,就一直把這柄短劍藏在懷中,決定用一個人的血來為這把名匠打製的短劍開刃。
那個人的名字,叫做潘嶽。他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甚至天下第一的才子,也正是郗寧千裏迢迢趕到洛陽來殺的人。
殺掉潘嶽。這就是郗寧最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