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潘嶽深邃的眼神正在打量自己,郗寧臉一紅,連忙將短劍劍刃又在他脖子上貼近了一分,將方才的怒氣重新發散出來:“趙王司馬倫要謀權篡位,讓你模仿當今天子口吻,給他寫誆騙天下人的禪位詔書,是也不是?”
“姑娘既然剛才都聽見了,又何必問我?”潘嶽索然回答,似乎並沒有感受到劍刃上的冷意與殺氣。
“那你是決定要幫那頭大野豬了?”郗寧剛才雖然看見了他俯首貼耳的樣子,還是忍不住要親口問一句。
潘嶽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她口中的“大野豬”指的正是趙王,不置可否。
郗寧以為他沒有聽懂,憤怒地解釋:“那個趙王蠻橫粗魯,可不就像山林中橫衝直撞的大野豬!”不可否認,與其說她憤怒於趙王篡位的陰謀,毋寧說她憤怒於麵對趙王曖昧舉動時潘嶽的逆來順受。
“我聽聞了趙王最機密的計劃,若不順從他,馬上就會有性命之憂。”潘嶽的眼睛越過郗寧,望著天空上的一輪皓月,“而我,還不想死,也不想被關在這高牆之中。”
“你當然不想死,誰不知道你潘嶽貪生怕死、趨炎附勢,為了往上爬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郗寧看不得麵前這個人苟且偷生的樣子,冷笑著手上輕輕一壓,短劍劍刃頓時割破了潘嶽頸上肌膚,滲出細小的血珠。
“看來姑娘對我很是了解。”潘嶽冷冷回答。
“我當然了解。齊王、楊家、賈家,現在又是趙王,你一輩子投靠過那麼多主子,哪一個不是主子得勢時你厚著臉皮逢迎,主子敗亡了你就翻臉走人,另攀高枝?隻是這些也就罷了,可你還毫無廉恥地排擠同僚、陷害太子,讓趙王那頭大野豬得以把持朝政,如今還要助他謀權篡位!潘嶽潘安仁,你這般反複無常厚顏無恥,根本當不起名字裏的這個‘仁’字,我看你還是把‘仁’字去掉,改名叫做‘潘安’算了!”郗寧一口氣把憋了多日的罵詞吐出來,隻覺胸中終於輕快順暢了許多。
“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我確實當不起那個‘仁’字,也罷,今後就稱我‘潘安’好了。”潘嶽蒼白著臉聽郗寧罵完,卻沒有辯駁,隻是自嘲地笑了笑。
見他此刻還一副雲淡風輕不知悔改的樣子,郗寧心中更怒,手上加勁想要把短劍壓得更深,潘嶽卻忽然伸手架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想把短劍撐開。
“你以為逃得掉嗎?”郗寧武功高強,根本不把潘嶽的這點反抗看在眼裏,冷笑著繼續道,“我小時候就聽師母說起你的事情,那時候我心目中的潘嶽風采絕世,潔身自好,侍母至孝,對妻專情,簡直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完美之人。可沒想到人人傾慕的檀郎,後來卻會變成人人喊殺的奸佞,早知如此,你為什麼不早死了的好?!”
“是啊,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一直不死,哪怕我敬的人、我愛的人都死了,我還一直苟延殘喘……”潘嶽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他原先撫琴時的哀慟神色,低沉地咳嗽起來。然而他的手,卻更加用力地架住了郗寧的短劍,“可是既然那時候沒有死,現在我就更不能死……姑娘,我求你暫時留我一命,等我做完一件事情之後,再任憑你處置。”
說最後那些話的時候,潘嶽的脖子因為短劍的逼迫而微微後仰,但他的眼睛卻努力地正視著郗寧,讓郗寧忽然有一種被月光映射,無可遁逃的錯覺。不可否認,潘嶽淒楚的表情和誠懇的哀求打動了少女的心,讓她陡然鬆懈了強提而起的殺氣,追問了一句:“你要做什麼?”
“實現我對一個人的承諾。”潘嶽一字一字地說著,臉上哀慟的表情驟然散去,目光灼灼,竟刹那間盈滿了不可侵淩的堅定凜然。
仿佛天上的明月坼裂成了碎片,紛紛揚揚從他身邊散落,郗寧握劍的手不由自主地一鬆。是了,她十幾年中所幻想的潘嶽,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這樣的自信,這樣的磊落,讓她想起師母口中描述的那洛陽道上翩翩少年的炫目光芒。
“對誰的承諾?”看著他孤獨蕭瑟的身影,郗寧隻覺一顆心漸漸下沉,劃過冰冷無波的井水,最終陷落在一片柔軟的泥沼之中,“你為大野豬寫下禪位詔書,是否也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
“無論有什麼苦衷,我犯下的罪都無可饒恕,除非撥雲見日,扭轉乾坤,才能稍稍清洗。”潘嶽望著天際,目光明滅,“不過你放心,我剛才給趙王寫的詔書,他絕不敢采用。潘嶽這一生就算惡貫滿盈,也絕不會與司馬倫同流合汙!”潘嶽笑了笑,神色中慢慢浮現出深藏的傲然。
“為什麼不敢用?難道你真的想要撥雲見日,扭轉乾坤?”郗寧迷惑了。盡管她剛才觀察了半天,還是覺得潘嶽這個人如同大海,無論怎樣測量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深,有多廣。
這一刻,她是那麼地渴望知道,他所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