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過後,蘇氏店鋪生意蕭條關門歇業。沁蘭父母把沁蘭外公、外婆和舅媽護送到了呈貢走親家散心。而紫曦、青青和沁蘭、慶晟不願耽誤功課,就執意跟隨蘇直卿返回昆明城內照常上學,隻有沁茗留下。紫曦和青青每晚放學則回姑父家一並吃住。
青青雖長沁蘭一歲,卻因昔日深受父母寵愛,性情嬌慣。父母一日不在身邊,和表妹同處一室,衣食住行還得由沁蘭兼顧。每日黃昏掌燈時分,她總會惦念父母落下淚來,沁蘭隻有好言勸解,講些樂事與她開心。
重陽節那天晚上,蘇直卿特意給放學回家的孩子們做了幾個好菜,飯後沁蘭還在收拾廚房,就聽到城北遠遠傳來槍炮聲,聲音一陣緊似一陣,一陣密過一陣。有生以來她第一次感受到就在自己居住的城市裏發生了戰火。震撼間覺得漆黑的夜空裏布滿詭異的陰霾,年幼的她真實地體會到,戰爭原來就像惡魔來臨般恐怖,頓時她全身毛骨悚然。這時父親已來到身旁,拉住她的小手,她才稍稍鎮定下來。父親急促地低聲說:“把燈滅掉!進屋躲著不要出聲!”然後自己小心地從院門的狹縫裏觀望街市上的動靜。
這時,青青哭啼著從樓上跑了下來,衝到門邊,哭喊著要出門去找她父親。蘇直卿趕緊轉身靠在門上,情急中緊緊抓住青青的手腕。沁蘭撲上去牢牢抱住她的腰,輕輕安慰著她:“不要怕,青青姐!舅舅吉人天相,一定會平平安安!”
“青青,不許哭鬧!”兩個男孩也來到近前,紫曦聲音異常嚴肅:“妹妹,你忘記母親怎樣交代的嗎?哭鬧隻會給家人帶來厄運!”
想是舅媽給青青說了什麼重話,她嚇住了即刻強忍哭聲,隻是禁不住抽噎淚流:“怎麼辦呢?我放心不下爹爹啊!”
“過幾天你回家就能見到大舅啦!放心吧!我爺爺會看天相,戰事必勝不敗!大舅準會平安無事!”慶晟的口氣裏有著十分的把握,
青青似乎一下有了依托,抹了抹眼淚,拖著沁蘭轉身進了堂屋,來到供桌前“撲通”就跪下了:“沁蘭表妹,今晚你就陪我祈求菩薩保佑父親,好嗎?”
沁蘭依著她也跪下磕頭,心裏默默祈禱戰火不要殃及無辜,願神靈保佑全家老幼平安無恙!
暗夜裏無休止的槍彈聲更加激烈,刺得人心驚肉跳。青青似乎被恐懼和擔憂掏空了氣力,軟弱地靠在沁蘭瘦削的肩頭,身體瑟瑟顫抖。沁蘭溫柔地拍著她,幻想著霹靂神勇的英雄從天而降,以排山倒海之勢摧毀著無邊黑暗邪惡,熊熊的火光燃亮了天邊。於是她感覺不再慌亂,周身微微暖和起來。驀地她腦海裏莫名閃現出一個人影來,臨安會館的楊澍生。
“青青姐,你可知道,集燕堂楊先生的五弟也參加了舉義嗎?他是陸軍講武堂的學生。”沁蘭心底湧起無端的關切,
青青也漸漸平和,聽了問話有些詫異:“不知道啊!我未聽誰講起過這個人。”
“大舅應該是知道他的。我們也祈求菩薩庇佑他吧!”
那個血與火交加的夜晚,兩個女孩相互偎依著,竊竊私語、心驚膽寒盼望著黎明之光。
兩天後,清晨的昆明又顯風爽日麗。蘇直卿仍不得怠慢,尾隨兩個女孩一路來到集燕堂。學監楊慕容女士親自立於門口階前等候,神情一如既往清明淡定。
重九那天回了家的孩子陸續返回學堂上課的,至此還寥寥無幾;戰事平息後不斷趕到集燕堂來的,卻多為遠郊寄宿孩子的父母們。楊先生用一貫獨當一麵的口吻敘述著事發當晚,她和執守先生如何把孩子照管得毫發無損。父母見到女孩們今已喜笑顏開,提及那晚棲身暗室避險經過反而還興奮不已,無不鬆了口氣。沁蘭父親也就自顧辦事去了。
待簇擁著的家長逐一散去,楊先生卻過來拉住青青的手臂,關心地問:“收到口信了嗎?青青,父親無恙吧!”
“昨晚有信使傳遞爹爹親筆‘勝利安好’的字條於姑父手中。”青青知道父親和楊家大爺素有交往,便如實作答,隨即又低頭不語。
沁蘭見先生似欲言又止,就迫切地詢問起來:“楊先生,澍生哥哥參加起義了嗎?他定是平平安安的吧?”
“沁蘭,你這孩子倒有些男孩子的個性,落落大方還懂得凡事留心!”先生口氣帶著欣慰:“蒙祖蔭庇佑,澍生他平平安安!他跟同學一起把五色旗插上了總督府之頂。血氣方剛的年紀,誰不是執著於真心堅持。天地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
“來,大家開始習字吧!”楊先生遂把今日裏返回學堂的孩子們集中一處,親自教授書法心得,督促勤奮惜時。
此後,楊先生對沁蘭友善有加、另眼看待!沁蘭後來才曉得,精明強勢的楊慕容先生原籍貴州,自小飽讀詩書。嫁與楊家隨了夫姓,夫妻相敬如賓。戊戌變法失敗後,跟丈夫辭官回鄉辦學。雖隻育得一女在貴州時已出嫁,但楊家大爺並未續弦。
傍晚放學回到家,蘇直卿滿心歡喜。他說白天已設法見到青青爸,真正安好無恙。新政府成立在即,百廢待興。再過幾日大舅就可來探望青青兄妹。青青這才微微露出一絲笑容。
“沁蘭,好在這場身邊的戰爭這麼快過去了。青青隻願從此祥和平安,能靜心讀書!”
“嗯!嗯!青青,我也一樣,別無他求!”沁蘭也無限憧憬。
然而冥冥中早已注定,她們有生之年必得跨越近半個世紀水深火熱的征戰延綿;必得留守美麗新世界誕生前催心裂肺的涅槃,或者是破繭成蝶瞬間血肉蛻變的支離破碎。無可奈何間任由痛苦離散無情地戕害了芳華、荼毒了容顏。
這天夜裏,滇省經濟富庶、文化昌盛的滇南重鎮臨安也揭竿而起,繼而光複。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孫中山先生耗盡畢生以精神感召國人,漫漫中華民族民主革命之路浩浩湯湯。
那日午後,楊澍生和他的同學是穿著灰色的軍裝來到集燕堂的。軍帽戴得端正,紮著寬闊的皮帶,馬靴擦得鋥亮。他和那個高個子同學往講演台上一站,別說有多威風。二位精神抖擻立正敬禮亮相,天井裏便有一幹女孩們噓噓讚歎,接著是笑語和掌聲。
楊澍生和他的那位同學似乎特有默契,輪番交替著講述了重九起義的壯烈經過。說到數以百計的壯士不複逝去,尤其感懷動情。女孩們不免身臨其境於無敵將軍統領精銳勇士的戰爭演義之中。
暮年的沁蘭偶爾午夜夢回,驀然回想起,好像是在民國元年,集燕堂裏的女學生們帶著對國民革命軍人如癡如醉的景仰,傾情聆聽過日後成為自己丈夫的楊澍生慷慨陳述孫先生“三民主義”之內涵。
講演告終,平日裏自以為是的那幾位高年級女孩,即刻一窩蜂似的圍到兩位青年身邊,七嘴八舌問這問那的。沁蘭還站在原地看著黑板上“民主、民權、民生”幾個一氣嗬成的狂草板書,由衷欣賞佩服。
“二姐,還看呢!趕緊回家啦?”沁茗拉著青青在身後叫她,
“嗯!走吧!”沁蘭轉身理了理書包的肩帶,
“澍生大哥哥真帥氣!是不是啊?”沁茗嘲笑著那些大女孩,“青青姐還沒見過澍生哥哥吧,我和二姐早就認識他了!”
“總是和打戰脫不了幹係,我還真是怕了!”青青不以為然地回應。
三個女孩手拉手才走到魚課司街,就聽得身後緊湊的腳步:“沁蘭小妹,許久不見了!”
“澍生大哥哥你們二位好!”沁茗雖小但嘴特甜,瞬間化解了兩個青年和女孩們的無形拘束,
“澍生哥哥,原來你的字寫得那麼出神入化!”沁蘭收起靦腆率真誇讚。
“小妹妹,把他誇得上了天。那不過是他自小在老父的棍棒下練就的花拳繡腿!”高個子的同學和女孩開起玩笑來,顯得更老練些。
“沁蘭,別見外!他是我的師弟,講武學校的同學稱我倆‘兩隻羊’。這位妹妹怎麼稱呼呢?”澍生笑吟吟時也不乏穩重。
“她便是我大舅的女兒青青呀。”沁蘭知道楊澍生和他長兄一同居住於集燕堂側麵的高石坎院落裏:“澍生哥哥,你到了這兒也不回家嗎?”
“嗯!我們必須趕回學校!青青家不就在登華街嗎?那同路一起走吧!”說著兩個青年就往前行,果然是風風火火的軍人範兒。
不經意間,閃出嬌豔女子迎麵擋住去路,橙紅的金線繡花絲綢長擺姊妹裝,青綠色的柔軟裙褲,婀娜身段凸凹有致。“五爺,久違了!看你這軍爺模樣,把這群女娃娃招惹得丟了魂!今日四爺可在?”
沁蘭聽言語不善,聲音卻有些耳熟,瞪眼直視那無所顧忌媚惑的目光,才識得原來是滇劇名伶楚芳菲。
楊澍生也怔了怔,隨即停下腳步不冷不熱地說:“我四哥自然在他自己家裏。你找他做甚?”
“如今一天要唱三場戲,薪金發放卻愈發少了,我當然要找他了?”楚美人眼皮翻起拋了個媚眼,
“那找你戲班老板理論!和臨安商會扯不上!”楊澍生愛理不理,往旁一繞就想朝前走。
“我就是找四爺跟我去討公道啊!”楚美人回手扯住楊澍生的衣袖,嘴巴撅得老高,抖落萬種風情嗲嗲地說:“五哥哥,芳菲求你順路把我帶到他的府上,好不好?”
沁蘭在旁不由嗤之以鼻,青青按捺不住七情上麵,拉了沁蘭、沁茗,轉身往東寺街走去:“誰稀罕和他們一起走!都沒了羞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