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茗也癟癟小嘴“討嫌!”跟著姐姐朝前跑。
行至街道拐角處沁蘭瞥見,連同楊澍生高個子同學在內,這三人還在拉拉扯扯糾纏一堆。她隻得叫聲“媽呀!”禁不住啞然失笑。
不覺中三年過去了。在光陰的魔法中,懵懂女孩變身窈窕少女,雖稚嫩如豆蔻青澀,卻是婷婷蓓蕾玉立。入秋時節,沁蘭已就讀於市立女子中學。臨安商會書籍印務也從年初起始籌建,慶昊從上海學成歸來,在會館裏任督辦代表。此後,蘇氏除沁芫遠嫁在外,其餘兄妹正是歡喜熱鬧的年紀歡聚一堂,也是沁蘭一生裏最幸福的少女時光。
“父親、母親,八月初八日芫兒喜添兔子,名曰子佩。母子安好,家人勿念!”看到姐夫發來的電文,沁蘭全家喜不勝喜,
“娘啊,我們給小寶寶做的繡花小襖,姐還沒收到吧?這郵差怎麼不快些。”沁蘭、沁茗樂開了花,隻怨了路途太過遙遠,
“不急,那幾件小襖,天涼些寶寶才穿呢。”袁氏抿著嘴喜上眉梢:“這兔年生的孩子啊乖巧聰明!又會體貼娘!”
“娘總是偏心沁蘭,找機會就誇她!”慶晟口氣倔倔的。
“哪能呢,娘十個手指十個疼!”袁氏愛憐地瞅瞅兒子又自顧自樂著,她忽然想起一事:“慶昊,給臨安會館楊家備的中秋禮品,趁今日歇息你就此送去吧!沁蘭一並正好也回去看望楊先生。”
“嗯!娘,我們這就過去!”
路上,慶昊和沁蘭說起他近一年來效職臨安商會,感覺臨安同鄉會會長楊澤生為人以公為先,頗得人心,理當禮尚往來。
不一會兒,兄妹倆來到會館高石坎側院近前。高石坎宅院也在正殿東側,院門設在集燕堂側門前行靠左,高高的青石台階盡頭,暗紅色大門虛掩,裏麵隱約傳來孩童嬉笑聲。此院沁蘭從不曾進去過,趴著門縫隻能看見一麵牆,叩響門閂,有年青女子應聲開門。
看女子衣著應為楊家仆人,聽慶昊說明來意,即帶兄妹倆左拐穿過一段昏暗的小巷進入院內,給人的直覺此院落是疊加於正殿邊沿而起的空中樓閣。站在天井裏沁蘭這才眼前一亮,院落雖還較蘇家小些,卻相似於隔壁集燕堂雕梁畫棟,精巧華麗。東南角為通道外,其他三個角落裏分別種著桂花、梅花、菊花。
桂花樹下那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大約三、四歲,衝著沁蘭兄妹手舞足蹈,頑皮可愛。朝南麵的屋簷下爬滿了紫藤蘿,還有一位五十多歲小巧端莊的婦人,發髻盤得油光水滑,一雙小腳恰如三寸金蓮。
女子告知,婦人是楊大爺的姨娘宛如。兩兄妹趕緊上前行禮問候。宛如把他們迎入客廳說話,二人才得知,原來楊老提督半月前在建水過世,楊澤生夫婦今日還在老家善後未還。她帶著在四川從醫的老三家此番過繼給澤生的孩兒,跟隨澍生先行返回昆明。
兄妹倆奉上禮物隨後即告辭。然而宛如卻再三挽留,讓年輕女子端上她親手做的桂花糕給慶昊、沁蘭品嚐。
宛如神情黯然:“六年前張氏辭世後,我回老家照看年邁的老爺,澍生依戀難舍。如今他羽翼豐滿,隻為了主義而生。我這做娘的成了累贅。”她歎息著:“今日是澍生的生日,我做了他愛吃的桂花糕,可是他不一定回家。”
沁蘭品味甜而不膩的糕餅,心下同情宛如孤單,但聽到許久不聞的那個名字依然親切溫暖。
“伯母,澍生哥哥肯定知道今日您在等他,或許馬上就回家來了!”沁蘭心中溫柔的氣息溢於言表。
“是啊!伯母您多慮了,澍生大哥肯定一會兒就回來了!”慶昊也周到地勸慰著宛如:“大哥畢竟有軍紀束縛,日後您如有需要到書局叫我,真正樂意效勞。”
“伯母,這紫藤蘿清雅迷人,集燕堂裏也有一株呢!紫蘿花朵製成糕餅也別有風味。”簷下紫色花瓣飄飄落下,沁蘭若有所思。
“十多年了啊,這兩株紫藤都是我當年種下的。那時澍生和你年紀相仿呢,孩子!”花兒依然牽動著母親的心緒。
“咯吱吱”有人徑自推開院門,矯健的腳步聲往院裏進來了。
“伯母,您看嘛!澍生大哥不是說回就回了!”慶昊不禁樂了。
“澍生,娘正盼著你!家裏來了客人呢!”
慶昊起身迎上去叫聲“大哥”,斯文地作了一番自我介紹,
沁蘭一時間心潮翻湧,不知如何開口,靜靜站在宛如身後,欣喜的眼波脈脈流轉。
澍生笑眯眯地叫“娘”,然後就很有把握地說:“我知道你是沁蘭,幹嗎躲起來了!”
“澍生哥哥,別來無恙!”依舊是親兄長般的熟悉感襲來,沁蘭驀然從容轉出身來,淺笑嫣然。
澍生的目光稍微一愣,繼而又漾起笑意:“果然是女大十八變!上中學了吧!”
“澍生哥哥還是一樣英姿颯爽!不過今後常抽空回家看望伯母啊。”沁蘭的心思太過天真單純,澍生微微一笑避而不答。
慶昊拽了拽沁蘭的衣袖小聲提示:“大哥身為軍人,豈能隨心所欲!”
澍生略沉默了下轉而對宛如說道:“母親,您閑時教沁蘭彈古琴如何?”
“那好啊!但不知沁蘭喜歡琴韻之樂嗎?”宛如有些意外也欣然應允。
澍生說聲:“沁蘭,跟我來!”就進了東麵的書房,沁蘭不由得尾隨而至,看到房間裏陳設簡約精致。書桌上有文房四寶,另有茶案茶具,再者就是放著古琴一架,四壁掛著水墨書畫,尤見主人的情趣不同一般。
“沁蘭妹妹,你得空時過來陪我娘彈琴消遣吧!”說著他從胸前的衣袋取出一支漂亮的鋼筆放在沁蘭手中,然後盯著沁蘭清澈的眼睛熱烈地說:“沁蘭,以後寫信給我,好嗎?”
沁蘭不能拒絕,她咬咬嘴唇認真地點點頭。
公元1915年12月12日,竊國大盜袁世凱複辟稱帝北京。滇省革命誌士推舉唐繼堯為都督,協同蔡鍔、李烈鈞統帥三軍。12月25日雲南宣布獨立,高舉護國旗幟反對帝製,揭開了護國戰爭的序幕。
陰鬱的寒風中淫雨霏霏。1916年元旦,護國將士誓師整裝待發。昆明民眾扶老攜幼簇擁在南教場外的護國橋頭為壯士踐行。沁蘭踮著腳尖在戎裝浩蕩的隊伍中尋找澍生的身影,蒼茫雨霧迷離了雙眼,熱切忐忑的心緒被風吹得冰涼,周遭年邁的翁嫗牽衣頓足,涕淚沾濕衣襟。車轔轔,馬蕭蕭,塵土飛揚寒冬暮色中護國軍威武雄壯漸行漸遠。
天色微明,澍生從沉沉的睡夢中驀地清醒過來。經過幾個小時的休整,他覺得渾身又注入了鮮活的氣力。 昨日午後接大師兄朱玉階軍令,自己刻不容緩率領第一營弟兄一路急行軍,至午夜終於抵達納溪棉花坡。人馬不堪勞頓就地宿營於陶家瓦房周邊待命。一個半月以來,朱部第三梯隊軍士轉戰川滇交界,被充斥著寒冷和饑餓的戰鬥磨煉得尤為驍勇恣睢。對於死亡已經無所謂恐懼,肮髒和疲憊更不在話下,心裏僅存拚了命廝殺取勝的意念。
他利索地整理好軍服,像獵豹般悄無聲息地出了營地,敏銳地窺探著山野間隱隱的風吹草動。芳草萋萋的坡壁凝著縞素銀霜,溝壑邊荊棘叢生,溪流漂著薄冰。遠處的高地在霧霾彌漫中虎視眈眈。掬一捧刺骨的寒水洗洗臉,他頓感精神百倍。
即刻傳下軍部部署,朱玉階臨危受命於蔡鍔軍長,屆時率領敢死隊強攻棉花坡紅廟高地。護國軍與北洋軍實力相去甚遠,經朱玉階苦心策劃,遂命令楊澍生帶領第一營打先鋒中路而上,第二營則伺機偷襲。擬鎖住敵方咽喉,鉗製住火力,蔡公親自號令左右翼突破缺口發動總攻,一舉拿下棉花坡要塞。
澍生領命後,狼吞虎咽地啃著熱騰騰的紅薯與軍士們會心說笑:“今日吃上補中益氣的大番薯,來日攻下高地後弟兄們就能開葷了!”
“痛國家之將沉,恨獨夫之不翦。鬆坡將軍一呼百應!棉花坡之役乃護國成敗之關鍵!此役勝利護國軍將決勝於千裏!此後千應乃至萬萬應,天下定雲集響應!”鏖戰在即,澍生慷慨激勵軍士,赴湯蹈火誌在必得!
槍林彈雨鋪天蓋地從頭頂壓下來,山石崩塌,塵土掀天。烈焰吞噬著壯士的血肉之軀,一排排勇士仰天倒下,鮮血染紅了蒼涼的棉花坡。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護國將士血紅了雙眼,刺鼻的血腥喚醒了靈魂深處原始而亢奮的野性。“成敗利鈍,與同休戚;萬苦幹難,舍命不渝。”那一刻,為正義獻身的快意就幻化為盤古撕裂混沌、化身洪荒般義無反顧。電光火石間,英雄拔劍南天起!
《護國門碑記》載:“民國四年,帝逆移國,會澤唐公繼堯率滇人興師護之。國複興,中外人士相震動,眾日集市,日懋肩摩彀,擊塗為之塞。”
料峭山穀中燦爛的花朵乍現,嶙峋的岩石縫罅裏嫩綠草芽茸茸。翠竹搖曳的山林,淙淙溪流千轉百回潺潺流淌。
“魂兮歸來,返回故裏!歸來兮!”百年前乍暖還寒的棉花坡,蔡將軍把酒臨虛,與將士們壯懷激烈,揮淚祭奠罹難的護國勇士。
翠綠的竹觴順著溪流九曲迂回緩緩漂蕩,聽杜鵑、黃鸝啼聲悠揚。澍生心頭湧起恍然隔世的感傷,不由得想起故鄉梁間春燕銜泥,綴滿紫藤的簷下有倚門守望孩子的親娘。山穀裏蘭花靜靜開放,縷縷春風中有淡淡幽香。於是,他腦海裏自然浮現出那個淡雅寧靜如蘭花般的女孩,她帶來清新純潔的氣息,總使人心存不舍而回味。
在夢裏,年青的澍生曾無數次乘著千裏征途中星月之光,披一身風霜、策馬揚鞭回到故鄉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