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立春後,天氣一日暖過一日,蘇家院角海棠樹的枝丫上,青綠的花苞迫不及待地探出腦袋嗅著春風雨露。正午的暖陽依舊使人醺醺然,梁間儼然是春燕啄泥雙飛呢喃。
今日是元宵佳節,滇府昆明今年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往昔的遺世獨立、兀自繁華。護國戰火彌漫的硝煙成了這座城池揮之不去的憂愁,使人忽喜忽悲、惶惶不可終日。從年初一起昆明人士最為熱衷的莫過於求神拜佛,走親訪友時更為惺惺相惜,私下裏無休止地相互吿慰祝福。
依著往年的老規矩,沁蘭姐妹幫著母親還是把晚餐盡量弄得豐盛可口,袁氏把四喜湯圓做得更為圓潤晶瑩,圖的是日後如意吉祥!金燦燦的餘暉之中品味熱騰騰的佳肴,家人圍坐一席本是何等其樂融融。
沁蘭心底難免苦苦埋怨,要不是因為這場令滇省從官至民竭盡財物、不惜犧牲的戰事,今宵多麼地歡喜;這惱人的戰火何時消停,最終鹿死誰手?是正義得到匡扶還是真理被泯滅?她不敢往下想。於是少女隻有把滿滿的怨忿記在逆天複辟、厚顏無恥的袁大頭身上。
飯桌上一家人還是避免不了護國戰役這個話題。
“當初蒙元統治中原不足百年,我雲南地界卻能與世無爭延續元朝治理至128年之久。而今,風水輪轉、先聲奪人,真所謂率先解決滇局,以聳人聽!”慶昊吃著香噴噴的團子有感而發。
“看報了沒?這護國軍可憐啊!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除了咱昆明以外,其他地方正天寒地凍呢!”慶晟頭都不抬,吃得津津有味;
“還真造孽啊!缺衣少食的怎能打戰?慶晟啊,今後你可別和娘再提扛槍當兵的事了,再苦再累咱們家也得團團圓圓的!”袁氏放下碗筷皺起眉,就像自己的孩子也苦在其中;
“哎呀!這軍隊糧餉麼,唐公、蔡公不籌辦得當能草率舉事嗎?何況袁世凱倒行逆施,遭海內外唾罵,國人皆誅之,此役必勝乃是大勢所趨!”蘇直卿是深信了護國軍是這場戰役的贏家才會如此胸有成竹;
沁蘭聽父親這麼說了心下也才稍安,她收回紛亂的心緒,給母親碗裏又夾了些菜:“娘,辛苦了一天,您得多吃點!”沁蘭知道父親的觀點來自大舅的鼓舞,大舅自然又是對當下戰局周密推敲後才得出的勝算。
“好了,好了!娘!我再多念念書,也不當兵了,今後把家裏生意做大!吃吧,多吃點!”慶晟總是大而化之的神情。
“娘!今天這條魚怎麼那麼鮮那麼香,您嚐嚐這大魚頭吧!”沁茗眯著眼誇張地陶醉美味的樣子,愣把大家逗樂了。
今朝大街上關門閉戶的,也沒了什麼熱鬧可湊。飯後大家就散了,姐妹兄弟各自回房看書習字。身旁沁茗專心致誌書寫,沁蘭卻無法把思緒集中在書本裏。
她攥著的那支稀罕的黑色鋼筆,珍愛地端詳,摩挲著筆身燙金的精美線條。沉甸甸的分量顯示了它昂貴的身價,她小心拔開筆套,閃亮的筆尖刻著英文字母“Parker”。沁蘭仔細想來,在學校還未見過哪位老師或是同學使用過類似的鋼筆。春天晚風裏飄蕩著縷縷草葉發芽、蓓蕾綻放的聲音。蟄伏了一冬的思念就此複蘇,對澍生的牽掛潮水般在胸中翻湧。她真想用這支筆寫封信給他,但不知要寄向何方?此時此刻,她才突然了解自己是如此在乎著他的安危,期盼著他的歸期。
沁蘭禁不住輕輕拉開床頭的小抽屜,再次拿出澍生出征前寄給她的那信函,潔白紙箋上墨黑的字跡行雲流水:
“吾妹沁蘭青睞:秋日別後匆匆。幾日前探望娘親,知妹亦幾番抽空前往慰問排遣,娘尤其喜妹聰慧純善,吾甚是感念歡欣。家國動蕩,令吾輩身不由己。即日起奉命北進四川討伐逆軍,時局緊迫故無法與妹親見作別。雖袁軍恃強囂張,護國軍倚仗蔡公統領謀略,終必成就眾望所歸。待得勝回家與妹再見!澍生臨行匆匆!”
簡短的言辭卻總是令少女的心泛起漣漪。
再過幾天即將開學,沁蘭趁早做完功課,午後攜妹妹拿上些冬蜜和茶葉,往著高石坎楊家去了。才上青石階,就聽得院裏有女子陣陣號啕之聲,姐妹倆麵麵相覷,沁蘭心裏不免一驚。正不知如何是好,聽見身後腳步聲漸進,一回頭看見楊家女仆素雲背著睡著了的孩子往家回。見過幾次麵素雲和沁蘭就熟了,笑著給站在大門前的姐妹倆招招手。那男孩個頭壯,顯然背著費力,上了石階她喘了口氣才說:“都哭了一個鍾點了。孩子才哄了睡著,這不又要被吵醒!”
“素雲姐,是誰呀?什麼事那麼傷心?”沁蘭擔憂小聲地問道,
素雲又歇了口氣,聲音也壓得低低地:“還有誰,四爺的二太太秋岑。蘇小姐,進去吧!你好好勸勸她。”
沁蘭果然也聽出是秋岑的嗓門了,就趕緊伸臂推開重重的院門,牽著妹妹快步走進了小院。
秋岑此刻正坐在天井裏的竹椅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數落著。抬起頭來看見沁蘭姐妹進來,就更加大放悲聲,她糾著沁蘭的衣襟泣不成聲。
坐在簷下的宛如見姐倆來了也好不容易鬆了口氣,無奈搖搖頭站起身不過意地拍拍沁蘭的肩膀。
沁蘭微微一笑,說道:“伯母,不礙事!我和秋岑姐好好聊聊!”
見秋岑眼睛哭得紅腫,桃子似的,她趕緊叫素雲拿了熱毛巾來給她熱敷拭淚,安撫於她。秋岑也顧不得沁蘭尚未婚嫁,一股腦兒把心頭怨氣稀裏嘩啦都抖摟出來。
原來那唱戲的楚芳菲和楊四爺在前兩年早有勾搭,今年才開春就沒皮沒臉直接跑到四爺柿花橋家裏住上了。秋岑無法容忍,四爺就趕秋岑走,還說要休了秋岑再娶楚芳菲。
秋岑情緒平息些,宛如又出屋來勸說她:“等你大哥夫婦今日下午說服教訓了老四,回去就忍口氣,大家相安無事就安安生生過日子吧。”
“過不了!姨娘,就算三妻四妾還是家常便飯,但您根本不知那下賤女人有多險惡,不是我秋岑不容人,是這日子沒法過!”
沁蘭畢竟少女清高,真不知怎樣才理得清這亂七八糟雞鳴狗盜的家事。她討厭那楚芳菲一身狐媚邪氣,所以不由得同情秋岑的境遇。隻有不住地好言勸慰她:“姐,你可別氣壞了自己。實在不如意就和伯母住上幾天消消氣。”
“對了,我這就搬到會館裏麵住起。楊潤生他要休了我,我先休他!鬼迷心竅!讓他後悔去吧!”秋岑這會兒清醒些,就想起豆腐作坊那個院裏還有空屋子。
沁茗年幼但也知曉事兒,也憤憤地為秋岑抱不平:“這個楚芳菲實在太可惡!上次她還不知羞恥纏著澍生哥哥不放!”
“啊!什麼?這女人還纏著澍生!”宛如一聽不免大驚失色。
回家路上沁茗突然揚起臉蛋篤定地對姐姐說:“二姐,如果有一天茗茗出嫁,那一定是我遇上了今生今世一輩子都疼惜我的男子。”
妹妹語出驚人真把沁蘭嚇一跳,轉念一想是妹妹也長大了。她隻覺得今春和風太過輕柔,直吹得女孩子們笑靨如花燦爛。
月光如水銀般灑落在蘇家院落裏。沁蘭燒好一大鍋沸水,又舀進木桶裝了,提到廚房隔壁的盥洗間,將燙水倒入鐵皮大盆裏,再摻了些涼水。她試了水溫正好,就把門緊緊閂上脫衣洗澡。這樣月華如水的夜晚,沁蘭總愛獨自趁著格子窗欞透入的光華清洗身體。少女是唯美而羞澀的,所以她隻在朦朧中展露身體的隱秘,自從初潮以後,女孩子的胴體日漸豐腴曼妙。她是那種高挑纖細的女子,胸脯和臀部挺拔起來尤顯腰肢不盈一握。她用木瓢舀起清水從頭到腳衝洗全身的泡沫,愛惜地輕撫自己的肌膚。黝黑的長發如錦緞般披散及腰,對於自己的容顏她那時是如此自負的。
端午節的頭一天,聽聞公雞打鳴,袁氏催促兄妹四人快些收拾,趕早上圓通寺敬香。灰蒙蒙的天空才泛起魚肚白,四兄妹隨著娘就出門了。慶昊看看天色說一會兒要落雨,趕緊忙著拿了幾把雨傘。行至北門街附近,果然淅淅瀝瀝飄起雨絲。沿途田野兩旁柳枝搖擺,遠處金黃的麥浪滾滾,近處的水田裏,農人戴著鬥笠、趕著耕牛、掌著犁鏵子踟踟耕作。清晨靜謐的曠野中涼風徐徐、蛙聲陣陣。一派“東風染盡三千頃,折鷺飛來無處停”的景象。
天色微明,右側馬路上出現一隊人馬向著北教場方向行進。遠遠望去隊伍裏軍士們昂首挺胸,步履邁得富有節奏,不難感覺得出是打了勝仗的軍隊。隊列裏夾雜著些許騎著戰馬的士官,戎裝咄咄、威風凜凜的。這幾日街頭巷尾均在傳播著護國軍返鄉的喜訊,路途上一不留心就能見得著凱旋的護國將士。沁蘭一行立即腳步放慢翹首凝望。
慶昊突然笑逐顏開說道:“居然是澍生大哥!”沁蘭知道哥哥眼力素來超常,隻擔心他幽默說笑,急切地連聲問:“他在哪裏?是哪一個?”
隻見隊伍中段此刻果然有人撥轉韁繩出了隊列,揮鞭策馬朝著他們過來了。沁蘭無法按捺喜悅之情,果然是澍生回來了!
頃刻間澍生風一般到了跟前,他勒馬翻身落地,帽子、靴子上濕淋淋的,臉上也掛著雨滴,卻是容光煥發、目光炯炯。
沁蘭矜持地撐著傘站在原地,眉目間是藏不住的喜悅笑意,她輕輕叫了聲:“澍生哥哥!”不再說話卻緋紅了臉頰。
沁茗激動得跑上前拉住澍生的衣襟,大哥哥這樣、大哥哥那樣地歡呼雀躍;慶昊、慶晟也高興地握著澍生的手,不住問候。孩子們因為意想不到的相逢忘而介紹母親,袁氏就笑眯眯在旁點頭問候,澍生尚未見過袁氏,但已然猜到了,趕緊走到她身旁,躬身說道:“伯母,您好!”然後轉身看著藍衣黑裙在雨霧中清麗出塵的沁蘭,他微微一笑隻是說了句:“沁蘭妹妹,我回來了!”沁蘭莞爾不語。
“伯母,澍生先回,改日拜訪!”他拱手告別隨即敏捷地縱身上馬,一抖韁繩飛馳而去!
袁氏今日頭次和楊家老五澍生照麵,見著他英氣勃勃、意氣風發的樣子,深感迥然異於那楊四爺。真是一個玩世風流, 一個執著敏銳。知女莫如母,袁氏從澍生和沁蘭的話語,還有女兒剛才的眼神裏,卻是不由得讀懂了一些端倪。
吃過晚飯,沁蘭姐妹倆和母親端了小板凳,坐著在院子裏包粽子。老昆明的風俗端午包裹素米粽子,配以玫瑰花糖的蘸汁,甜而不膩,尤其能體味出糯米和粽葉的醇香。姐妹倆先打起清涼的井水漂洗了清香碧綠的粽葉,沁蘭捧起晶瑩圓潤的糯米粒兒,才放進裹成漏鬥的粽葉裏,沁茗就讚到:“好美!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