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清晨,千萬縷金色光芒交織成繽紛炫目的霓彩灑滿窗欞。沁蘭才從沉沉酣甜中悠悠醒轉,好不容易睜開蒙矓的睡眼,就看到澍生坐在床邊,一雙笑眼專注地盯著自己的臉龐。她迷惑中驚慌失措。麵紅耳赤地羞怯轉身麵著牆壁,她驀然意識到此刻自己已是澍生的新娘了。
昨日黃昏後在喧囂的鞭炮聲、喝彩聲裏,她恍若一夢終與傾心的男子拜堂行了大禮。臨安會館正大殿開闊的場子上高築喜棚,宴請了滿滿當當六十桌賓客。楊氏、蘇氏親朋家眷隆重賞光賀喜。
“經三媒六證、行三書六禮,楊氏、蘇氏聯姻!吉時將至,恭迎新人入華堂!”
“行天地禮:一拜天賜良緣,二拜地久天長,三拜家財興旺。”
“行對拜禮:一拜舉案齊眉,二拜白頭偕老,三拜子孫滿堂。”
“兩縷青絲並肩剪,玉守結發於堂前。”
喜慶的喇叭、嗩呐聲,嘈雜的觥籌交錯間人聲鼎沸,更使沁蘭幸福而迷亂。她依稀記得拜過花堂後,青青和沁茗攙著她進了洞房。然後蘇氏的若幹兄弟姊妹,還有澍生的一眾弟兄發小也一哄而入。熱烈喝彩簇擁中澍生和沁蘭對飲合巹酒,“一朝共飲合巹酒,相親相愛永不渝!”
“執子之手,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同歸;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在騰雲駕霧中他倆被作弄於“聯袂度危橋,縈回出林杪”的遊戲,他倆心甘情願地沉溺於無休無止的嬉戲擺布。她一杯又一杯喝著甘洌醉人的米酒,姐妹們為她披上了五光十色的羅裳,熠熠燭火流光飛舞。模糊中他們要她妝成飄然若仙的嫦娥,獻舞於射日而歸的夫君後羿。“共在人間說天上,不知天上憶人間。”沁蘭心醉神迷、搖搖欲倒時,他的夫君擁住了她,她靠在他的懷中,隻記得他的眼眸是如此令人動情……
“蘭兒,起來梳洗吧!”澍生輕輕喚她。
她想起來了,姐姐說成親第二日要盡早起來跟婆婆請安。“怎麼辦呢,澍生?為什麼不早些叫醒我!”沁蘭起身又害羞:“那哥哥先出去,我要穿衣了。”
“晚都晚了,不礙事!”澍生不在乎地笑笑,依著沁蘭先行出了屋。
沁蘭洗漱完畢趕緊來到宛如屋裏,見秋岑也在。就給母親和四嫂道了早安。
宛如告訴沁蘭,秋岑這些天幫忙過來照看廚房張媽做飯,擔心飯食不合沁蘭的口味。沁蘭心下感動,就說自己平日裏在家,也幫著母親烹飪菜肴,以後廚房飲食她來幫著料理。沁蘭知道昨日的喜筵也是秋岑在盡心張羅,遂趕緊謝過。宛如讓沁蘭去給大哥大嫂問好。秋岑去廚房安排早飯,說趕快吃了,過後澍生要帶沁蘭出門逛逛。
沁蘭見大哥大嫂和澍生都在書房裏,就立在門口敲了敲門。大哥澤生厚道,年紀和沁蘭父親相仿,給人親切的感覺;大嫂在書桌前教養子世均寫著字。沁蘭鞠躬叫了哥、嫂,大嫂慕容讓那男孩見過“五嬸”;澤生笑眯眯地讓沁蘭坐下和他們兄弟倆一並喝茶。沁蘭感覺澍生在大哥大嫂麵前說話是極有分寸的,她也有些拘束。那男孩見了新娘子很激動,對著她笑眯眯地眨眼睛,但是忌憚母親嚴厲不敢隨心所欲。
這邊秋岑招呼吃飯,素雲已把飯菜盡數端上擺放了一大桌子。宛如正中落座,大家也就按著長幼坐下吃飯。
秋岑問:“澍生,你今日帶沁蘭去哪裏逛?不過記著早些回來,等你們一起吃晚飯。”
澍生對沁蘭笑笑,回答道:“這幾日菜海子荷花開得繁盛,就去湊個熱鬧!”
沁蘭感覺這叔嫂二人一向融洽,輕鬆了許多。就說:“那路過我家門口時把哥哥和小妹一並叫上好嗎?”
澍生看著沁蘭,會心地說:“很好啊!路過青青家時,也得把她叫上。”
“是啊,昨天她幫著我喝了太多酒,不知怎樣呢?正好去看看她。”沁蘭便想起昨晚青青給她擋酒,心裏過意不去。
大哥澤生問:“青青就是嘉鳴的千金嗎?這女孩子看起來很是孤高傲氣呢!”
澍生不以為然地說:“是有幾分不近情理,不過須得有人調教而已。”
飯後沁蘭略做收拾就滿心歡喜跟著澍生出門了。
周邊街坊鄰居、會館的鄉裏鄉親,見到澍生牽著新媳婦的手出來了,老遠就笑著打招呼。沁蘭有些羞澀,澍生卻是氣定神閑、洋洋得意,她也就坦然了,笑吟吟地一一回應。
蘇家的院門大開著,昨天才嫁了女兒,諸親六眷都沒散去還在鬧騰。見了小夫妻倆回來,大家更樂了,二人逐一拜了長輩,又是一團歡喜。沁芫一家午後就跟著爺爺奶奶回呈貢,說等著迎接小夫婦去老宅度假。慶晟、沁茗這就跟著小夫妻去菜海子玩耍。而慶昊昨日在妹妹婚宴上居然已約了鳳舞,大清早去登太華山了。沁蘭聽到也很為高興。
四人說說笑笑就來到了登華街。仰望秋日的五華山清幽蒼翠,溪水淙淙沿著街道青石板兩旁的溝渠流淌。青瓦灰磚的宅院墜滿了三角梅,景致古樸迷人。敲響了門扣,大舅、舅媽聞聲欣然迎接,澍生、沁蘭恭恭敬敬見過外婆外公,青青倒好已在閉門苦讀了。沁蘭很是關切便問青青昨日喝了酒,可有哪裏不適?青青率直地說昨晚頭痛,今早多睡了一會兒也就無妨了。沁蘭這才放了心。但青青卻又老大不客氣地抱怨,澍生怎麼請的男儐相,老是向新娘勸酒,害得她拚了命抵擋。沁蘭護著澍生麵子不搭腔。澍生卻泰然笑著說,那人家興許就是衝著青青你的呀!沁茗在旁眼珠子嘰裏咕嚕轉,也說可能是了。惹得青青又嗔又氣的。澍生邀青青同去菜海子賞荷,青青撅起櫻桃小口說,看在沁蘭麵子上就一起走吧!
一行人踏著青石西行下坡出了登華街,沿著煙波彌漫的阮堤過燕子橋。菜海子碧葉連天,荷花開得正是茂盛,粉色、白色的花瓣都打開了,姿態有如輕歌曼舞的淩波仙子,卻不枝不蔓亭亭玉立。行至香火繚繞的蓮花禪院,青青和沁茗說笑著讓沁蘭去跪拜白衣送子觀音,沁蘭一時紅了臉,澍生就大大方方拉著她拜了一回。
午後很是燥熱,澍生說帶大家去海心亭喝茶。遂又過了采蓮橋,見那海心亭依著垂柳佇立水中,楹聯上書“百畝碧漪經雨洗,四堤綠柳任風扶。”進了亭子剛落座叫了茶,又見進來了三個少年。沁蘭即刻認出其中瘦高身形正是澍生的家門師弟,昨日婚禮的男儐相。她脫口而出:“巧了,這就遇上了!”便立刻猜出少年和澍生應是有約在先,不過她敏感到少年折服不了青青那顆目空一切的心。
青青回頭看了,就和沁茗咯咯笑了起來。慶晟也看出了其中的蹊蹺,就嬉笑著起身招呼:“楊大哥你們快來,正好一起喝茶!” 那三人哼哼哈哈、理所當然就坐下了,八個人把茶桌圍得滿滿的。
青青果真旁若無人、目不斜視對著澍生毫不客氣地說:“楊澍生,今天是什麼日子?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慶晟忙嬉皮老臉、一語雙關打圓場:“澍生一個戰壕裏的弟兄,求之不得能遇上!青青妹妹怎麼要躲!”
那楊師弟裝著一臉的無辜對青青說:“青青小姐,是昨晚喝多了還沒醒吧!那我今日請你多喝幾杯茶!”說著就斟了杯茶水端至她麵前。
澍生陪著笑容:“青青,自古以來端茶敬酒隻為表達心意!別不領情了!”說完拉著沁蘭去付茶錢,趁著少男少女們吵吵鬧鬧的就帶著沁蘭溜之大吉。
沁蘭跟著澍生過了定西橋,一口氣順著洗馬河來到陸軍講武堂西南隅的“思沐小墅”。沁蘭知那所思之“沐”,乃是明朝洪武年間鎮守雲南十年的西平侯沐英,史稱“手定雲南之經營,未十年百務俱舉”,因而借以緬懷,誌在匡扶。此刻斜陽把講武堂金黃莊重的樓舍籠罩在燦爛的光芒之中,清澈透明的泉水在堆著磐石和碎沙的河床裏緩緩流動。綠野茵茵零落著枯葉幾許、紫紅色的喇叭花盤地而蔓,芒草蒼蒼的河岸翠柳隨風搖擺。寧靜而輝煌的感覺使澍生很是觸動。他感歎好多年都不曾回過這裏了。沁蘭看那小亭上有狀元所書楹聯:“試聽營上馬嘶,楊柳春旗傳勝跡;且到亭間雅集,蒹葭秋水溯伊人。”就說這上楹寫得豪放,下楹卻是纏綿悱惻。澍生就說那便是應了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看著天邊晚霞他感慨萬千:“吾此生身為軍人無法自拔於連綿征戰,唯待有朝一日平息亂世紛爭、建功立業於紅塵繁華,終究才能和家人長相廝守、共享榮華!”
腳下青蕪、紅寥隨風颯颯,河水潺潺,沁蘭柔腸千百轉,她歎息:“沁蘭何嚐不知哥哥的誌向!我幼時即仰慕你少年英雄,幸得憐愛疼惜,終成連理。縱富貴貧賤亦無怨無悔。隻願上蒼眷顧、西風成全!兩情長相知、歲歲人長久!”
兩人在洗馬河畔晚風中眺望夕陽西下,看大雁南飛,聽憑蟬鳴聲聲,催黃了碧葉、叫寒了秋水。“離離暑雲散,嫋嫋涼風起。”一半溫暖、一半薄涼。
中華民族的曆史上曾有過這樣一個亢奮的時代,從公元1916年開始長達十五年間,軍閥割據瘋狂混戰。豪強們爭相躋身刀光劍影、殺機四伏的舞台上,分門別類虛張聲勢組合流派,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恨情仇粉墨登場。炙手可熱的大腕輪番亮相,演繹的一出出恩怨糾葛卻像雜亂無章的亂麻一團。貌似叱吒風雲,不外乎是明爭暗搶。扮演的角色雖有著文韜武略、有著應酬帷幄,或者取義成仁,或者道貌岸然,到頭來統統慘淡經營是毀於劇情的混亂。因此,所塑造出人物的光環也像是劃過天邊的流星,耀眼而短暫,還來不及許個美好的願望,就淒清悲涼隕落於浩瀚。而澍生自始至終就在時而壯烈、時而荒誕的大戲中樂此不疲地跑著龍套,費盡心力等候著曲終人散,落寞收場。
七夕過後,即便是澍生和沁蘭新婚燕爾,怎樣的如膠似漆,還是隻得依依道別。臨行前,澍生羅列名下寥寥無幾的財物,就盡數交與母親和沁蘭維持生計。宛如調侃兒子拋家棄口、衝鋒陷陣卻俸微薪薄、隻怕納屨踵決。說倒不如就此放下刀槍,與大哥一並經營,還陪伴了嬌妻、侍奉了親娘,以享天倫。澍生心中篤定卻輕描淡寫笑著說:“娘啊!我那行當可是搭上性命的營生,總有一日賺到最多。我會讓您和沁蘭過上好日子的!”
宛如聽罷急得雙手合十,嘴裏念叨:“阿彌陀佛!我兒清吉平安!無災無難!”
沁蘭倒根本不指望丈夫真會清淡無為,自甘寂寞於兵荒馬亂。那他就不成其為她的澍生了。澍生是飛揚跋扈、桀驁不拘的。他是不願意成為作繭自縛、為情而困的凡夫俗子的。所以每每沁蘭看梁間燕兒結對成雙,悲清秋傷別離之時,他總會輕擁著她,斟一杯清酒淺嚐輒止。然後告訴沁蘭,他並非那雙飛雙宿的家燕,而是酷似燕形之玄鳥,犀戾而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