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烽煙長幹行(2 / 3)

與澍生別後,沁蘭每日早早梳洗跟著張媽去土橋買了菜,就忙著料理家務。生怕閑下來,心沒有地方擱。集燕堂開學後,大嫂忙得不可開交,得空了她也趕緊過去幫忙登記整理。大哥澤生看她做事細致整潔,一手蠅頭小楷寫得有模有樣,就幹脆安排她在集燕堂裏協助總務,還可以領一份酬勞。婆婆、哥嫂沒刻意挑剔,忙碌起來日子也還順暢,隻是對丈夫的思念卻與日俱增。

中秋節的頭幾日,她覺得身子懶懶的,走路頭重腳輕。清早起來就吐了一回,宛如心急帶著她去找中醫把了脈,果然是有喜了。沁蘭懷了孩子,對於楊家來說肯定是天大的喜事。宛如心下甭提多歡喜了,不過是不張揚地交代:“沁蘭,學堂那邊你量力能去則去;家務事就不要再插手了。閑時娘和你一起準備嬰孩物件。”

大哥大嫂也打心底開心;秋岑雖有說不出的酸楚,但也高興得直抹眼淚。那個四哥春風幾度,連娶三房仍未開花結果,也隻能多有羨慕。隻有楚氏懊惱,中秋日見了沁蘭免不了悻悻地彎酸幾句。但對於沁蘭來說,她壓根兒不在意,心中隻有甜蜜和憧憬。

蘇家得訊後,全家人也是樂開了花。袁氏囑咐兒子得空就往楊家送些果品、藥材去,讓女兒補身子。沁茗上了中學功課緊了,逢休息天也總要抽出空來陪姐姐做上一會兒針線活計,又聊些個樂事。那日鳳舞也來看望沁蘭,她說已上了護理學校。沁蘭問她是否有意於哥哥慶昊,鳳舞爽快地說就是喜歡了,但她可舍不得放棄學業、十五歲就把自己嫁了;而慶昊也說再作積蓄才能娶她過門。她問沁蘭,生孩子的時候,澍生能回來陪她嗎?沁蘭卻不得而知。

滇督唐公繼堯,當年打出靖國旗號響應中山先生護法,畢竟有著言外之意。就好比野心勃勃的雄獅於蠻荒占據強勢,誌在得寸進尺、擴充領地。他授意靖國滇軍戍守四川,無非蓄意控製川省軍政,未達目的豈會善罷甘休。

給澍生的信已發出去好久了,可是一直沒有回音,沁蘭擔心的不是他一時看不到書信,隻是生怕有什麼不測。袁氏請兄弟打聽四川那邊的消息,確實駐川滇軍戰局不利。如此,宛如犯愁了;沁蘭心裏苦澀,但即將做母親的喜悅總使她勇氣倍增,即使她懼怕著生育的苦痛。她暗暗下了決心,不論如何辛苦一定要好好地把孩子生下來。

第二年端午節前孩子出世了,是個白白胖胖的男孩子。在劇痛和汗水中掙紮了一夜的沁蘭,抱著可愛的嬰孩,喜極而泣。澍生那邊戰事稍緩收悉家書,知道後欣喜若狂,給孩子取了乳名為瑞兒。然而身陷對川擴張失利的被動僵局,團圓的美夢變得遙遙無期。

瑞兒剛滿月後幾天,大清早日頭就升得老高,窗欞上燦燦金光裏飄著縷縷淡雅的琴韻。起身推開窗,見院裏那幾株花樹枝繁葉茂。沁蘭用薄被裹好孩子,走到小院裏想看看久違的鳥兒、花兒。紫藤猶未零落、那株水紅色的芍藥已含苞乍放。嬰孩蒙矓著笑眼,醉心於初次出屋玩耍。沁蘭感覺幸福溢滿在甜甜的空氣中,她愛憐輕吻那粉妝玉砌的小臉蛋。宛如一曲彈罷就出了屋,沁蘭說:“娘啊!你瞧瑞兒的眉目恰和澍生一個樣呢!”宛如舒心地走了過來,接過孩兒抱在懷裏就看個不夠。還交代著兒媳,滿了月要多吃些瓜果時蔬,奶水才溫潤除燥。

正說著,一大早上學去的侄兒卻蹦蹦跳跳地回來了。世均在西寺塔對麵的金碧學校就讀,平日總是下午五點才回家。沁蘭詫異就問:“今日怎麼不上課就回來了,世均?”

“奶奶、五嬸,學校提前放暑假了。老師說有同學染了病,學校必須停課!”

“那就進屋自個趕緊去溫書,不然你娘回來責怪你貪玩懈怠!”宛如知道世均太調皮搗蛋,不敢縱容。

“奶奶,小的遵命!”世均學著五叔的樣兒立正敬個禮,宛如和沁蘭都被逗得笑起來。

沁蘭看世均跑得一頭汗水淋淋,就轉身去廚房叫素雲打水過來給他洗臉洗手。世均好不容易見小寶寶瑞兒被抱了出來,就把奶奶懷裏的小弟弟又是親又是咬的一陣親香。

午飯後,沁蘭給瑞兒喂了奶才哄著睡了。就聽見宛如說世均發起燒來,沁蘭就讓素雲去集燕堂告知大嫂快回。這才想起來追問了世均,學校裏同學原來是染上了天花病。楊慕容從學堂過來一聽不得耽誤,就急忙送著世均上靖國橋邊的省立宏濟西醫醫院就診,素雲又趕緊去商會裏通知澤生趕去醫院。宛如也著了急,趕緊去藥鋪抓了幾付中藥交給張媽去煎,打算讓全家人都喝了防病。

宛如和沁蘭忐忑不安,卻又心照不宣,誰都不願意說出不吉利的話來,隻能默默地守在瑞兒旁邊。將近傍晚孩子醒來後,顯得煩躁不安,沁蘭輕輕拍著哄著喂奶,孩子卻仍然啼哭不止,小臉憋得通紅,身體也漸漸發了熱。看著這般光景,婆媳二人都慌張起來,沁蘭二話不說收起隨身物件,抱起孩子、叫了人力車就往醫院去了。

秋岑陪著沁蘭在醫院裏苦苦熬了三天三夜,瑞兒高燒不退不幸夭亡。世均兩個星期後康複了,隻是臉上留下麻麻的小疤痕。

沁蘭此後不再提起瑞兒的名字,她終日鬱鬱寡歡。澍生的書信來了,她看完就潸然淚下,但也不提筆回信。那種痛徹心扉的悲傷,她再沒有勇氣去觸及;也無法想象和承受,丈夫在兵戎相接中如知道孩子去世會是怎樣的情緒。她寧願自欺欺人地麻木心酸,瞞了別人哄著自己,靜靜地撫平心傷。

光陰如丹青渲染春華秋實。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春天又來了,沁蘭天不亮就起了床,幫著素雲把屋裏屋外拾掇得整整潔潔,她總覺著把居室弄得纖塵不染,心裏就潔淨了,煩惱憂愁也就拋開了。日頭升起陽光炫目,沁蘭忙著把娘和自己屋裏的被褥抱到院裏曬去冬日的寒意。

有人敲響院門,開門看是沁茗來了。轉眼間小妹也出落得越來越標致了,不似沁芫豐滿豔麗,卻像沁蘭清秀窈窕。隻是身材不及二姐高挑,更顯出了古靈精怪的蕙質。

一進門就背著小手,悉心圍著沁蘭輕盈地轉了一圈,然後掏出沁芫和青青寫給沁蘭的信,兩人的書信總是寫至蘇家,再由沁茗送過來親自交給沁蘭。“氣色不錯呀,先讀信吧!大哥去約鳳舞了,我們一並去光華街逛書屋。”

沁蘭拆了信坐在簷下讀,沁茗就進宛如的屋去問候,見宛如兩鬢近日多了些許白發,不免說幾句寬心保重。然後還是謹小慎微地問:“親媽,瑞兒的事還是沒告訴我姐夫嗎?”宛如苦笑卻自若地說:“澍生在外自求平安就好,待他回了家總是要知道的。”她緊握著沁茗的手,頓了頓又說:“和姐姐今日好好玩一天,你姐夫也差不多該回來了吧!”

沁茗見姐姐讀信入神就笑了:“姐,跳出井底,這外頭可是精彩!這去年北洋政府在北京學生罷課、上海工人的示威下,終於退出巴黎和會,放棄在賣國求榮的合約上簽字。今後,一定會有新文化、新思潮主導引領國人,我秋後一定要追隨青青姐去上海求學!德先生(Democracy)和賽先生(Science)也是我心之向往!”

聽得院外慶昊、鳳舞呼喚,沁蘭略做收拾和妹妹就出了門。走到東寺街叫上了慶晟,沁蘭好久也沒那麼開心了,一路上大家聊得熱熱鬧鬧的。沁茗想起兩年前在菜海子茶樓,青青怎樣挖苦澍生的弟兄,眼淚都笑了出來。沁蘭就說小妹別去了上海,跟著青青修了超凡脫俗的仙,到頭來接不上地氣。沁茗則煞有介事地說,縱使上得天堂也是為了把仙術帶回人間。

來到熙熙攘攘的光華街,金銀首飾店、帽店、紙花鋪、皮革鋪招徠聲此起彼伏,人流摩肩接踵。重九起義後,轅門口改了光華街,十年間齊集了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的書屋,還有光華書店、萬卷書店、雲瑞書屋。兄妹幾人看了半晌,都挑到了可心的書籍。

那街邊涼米線拌得金絲油亮,再澆上火紅的油辣椒,看了直讓人口饞。鳳舞、沁茗自己抬了小板凳就找張空桌子坐下了。沁蘭似乎心裏猶豫當吃不當吃,慶晟不容分說,拽著她就坐下了,聳聳鼻子說句就那楊家規矩多。老板娘趕緊過來把那漆著黑色油漆、斑斑駁駁的桌子抹得亮爽爽的,接著米線就端了上來,再叫幾碗米涼蝦,別說有多自在。然後五人攜遊踏青又去了菜海子,漣漣水湄間儼然草長鶯飛、綠柳婆娑,桃花遍野、彩蝶翩躚,鳳舞、沁茗少女情懷,感春慕春而發:相思相戀應長相廝守,才足以為春天。

傍晚時分,慶昊送著沁蘭來到會館門口,春靄沉沉心潮起伏,他說道:“好妹妹,人的命運畢竟無法遊離於時代的潮流,澍生此生也許會走上風口浪尖,或者是為滾滾洪流所席卷蕩滌。你和他可謂有情人終成眷屬。如果你的人生必得憂傷,那麼你就必得堅強!”

燈下的沁蘭溫柔地攤開薄薄素箋,潑墨幽香一傾相思於字裏行間蕩氣回腸。煎一壺苦丁桃花茶,彈一曲春江花月夜。窗外風雨催花,已是漏盡更殘。

又過了一冬,恰是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麵不寒楊柳風,澍生總算是回來了。去年秋、冬的靖川之役,卻是以靖國滇軍慘敗,趙軍長戰死沙場,顧軍長不滿唐公膨脹肆虐,遂率眾倒戈,聯手川軍回滇驅逐之,並一舉奪權成功而告終的。辛酉年除夕夜唐繼堯倉皇下野,借道滇越鐵路流落香港;1921年大年初一,顧品珍以滇軍總司令身份率部揚眉吐氣回歸昆明。

兒子的不幸夭亡對於澍生來說,無疑是當頭一棒,他難免灰心喪氣。好幾日閉門不出,獨自在書房寫字排遣鬱悶。沁蘭看時,他寫的竟然是:“載戢幹戈,載櫜弓矢。” 隻能是自解自歎地寬慰:“恭喜夫君,立地成佛!”但她明白,澍生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就此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澍生畢竟是澍生,幾日間他又恢複了銳氣,心血來潮亮出前年在瀘州朱玉階寓所裏的弟兄合影照片。他告訴沁蘭,朱師兄還為照片題寫了詩文:“百戰餘生者,群才可撐天,從征憑兩兩,大將剩三三”。說“兩兩”是指兩次入川,“三三”即是相片中的九員猛將。沁蘭知道澍生的師兄時任滇省警察廳廳長,而大舅奉其卓爾不群,屆時做了朱的文書甘願效犬馬之力。沁蘭仔細端詳照片說,看朱師兄貌不驚人;澍生便賣關子說那就是蘭兒愚鈍;澍生說朱師兄是天降福將,縱身經百戰刀槍均不能傷;沁蘭疑惑追問其中原委;澍生就一本正經地說,朱師兄雖不似劉玄德雙耳垂肩、雙手過膝,嘴巴裏卻能放下自己的單隻拳頭。沁蘭聽了直笑澍生故弄玄虛,但是澍生擺出千真萬確的表情,她也就憋起了笑臉,以若有其事地口吻告誡,那我夫萬萬謹記:畢生須得跟緊你的朱師兄,待有朝一日成就豐功偉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