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烽煙長幹行(3 / 3)

轉眼已至元宵,澍生和沁蘭就遵照之前說好的要回蘇家團聚。澍生自覺虧欠沁蘭,清早就要沁蘭和他一起給丈人、丈母娘置辦像樣的禮物。兩人來到熙熙攘攘正義路,進了琳琅滿目的天錫昌珠寶齋。澍生給丈母娘和沁蘭姐妹買了碧玉掛飾,見有象牙雕成的煙鬥高雅華貴,就買了送與老丈人。沁蘭見他出手闊綽,就說怎麼視錢財像搶來似的。澍生說那出生入死的,還不是為心儀的人有錢花。澍生老遠看見前麵居然新開了一家亨達利鍾表店,感歎道:“還說買塊手表要走趟大上海,這不也有了!”於是,精心購買一對Audemars Piguet手表,佩戴上美輪美奐,兩人則異口同聲道出:“莫失莫忘、不離不棄!”

到了蘇家時,家筵早已準備得當了。袁氏見澍生畢竟金戈鐵馬、久經沙場,較剛娶沁蘭時,更顯練達持重,又是歡喜又是憂。問及女婿可否久留,此後戰火能否消停?澍生說轟轟烈烈的北伐還未啟程。沁茗得了姐夫送的禮物心花怒放,她乘興給大家講述了半年來在滬的所見所聞,從《新青年》倡導的科學與民主,講到新文學,新女性。沁蘭想起年幼時曾有過求學北京的夢想,卻因愛戀澍生而淡忘,她隱約有種預感,今後妹妹能圓了她曾經的美夢。

接下來,有一年的時光滇省官民處在休養生息中,有幾分國泰民安的祥和。既是為響應中山先生北伐的號召籌備中、民生改善中;可能也是撲朔迷離的對弈中,舉棋不定的遲疑,隻怕不慎一子落錯滿盤皆輸。

顧政府組建後,澍生隨之得以晉升,更為春風得意、壯誌滿懷。忙裏偷空總要回家孝敬老娘、陪伴嬌妻。紫藤花已綴滿窗欞隨著晚風飄揺,燕語囈語般呢喃,澍生這個時候總會輕輕地攬沁蘭入懷,溫柔地親吻她,她迷亂而昏眩欲迎又拒,終究在忘情中狂熱地糾纏繾綣。

次年的元宵節後,唐公繼堯在陳炯明的支持下,來勢洶洶殺回昆明,孫中山命黔軍阻止未果,顧總司令倉促親自率部拒上。當時澍生部已啟程北伐,當他接到命令率部趕至路南時,不幸顧已於宜良天生關鵝毛寨陣亡。北伐滇軍隻有隨總指揮退至廣西。而後,滇軍受中山先生召喚,入粵攻打陳炯明。滇軍自柳州出發直取廣州,1922年的冬天,陳軍敗守東江。

1923年立春將至,沁蘭的舅舅袁嘉鳴突染白喉症醫治無效,逝於昆明甘美醫院。

大舅的靈堂就設在登華街住所的堂屋裏。滿屋縞素悲涼,靈牌後的靈柩在蠟燭光影顫抖中尤其肅殺,何況窗外還是寒風蕭瑟。聞訊從廣州回還的澍生才踏進家門,就馬不停蹄趕過來了,到達登雲街天已漆黑。舅媽一身白衣、頭上還纏了白紗,整個人憔悴不堪、嘴唇幹裂、目光呆滯。沁蘭母親也是雙眼浮腫、語不成聲。蘇直卿木然地站起身為女兒、女婿臂上纏上黑紗,於靈堂前默哀行禮。

客廳裏的外公、外婆早就欲哭無淚,幾日之間就被蒼老和萎靡侵蝕得變了形,燈光下有如泥塑木雕般入了定。

澍生黯然躹躬說句:“外公、外婆,節哀順變!”

外婆用手帕捂了臉點頭哽咽,外公顫巍巍地拉起澍生的手嘶啞地說:“狼煙四起、虎鬥龍爭,孩子你也要多保重!”

聽見“啪、啪”院門敲響,姐姐、姐夫和青青、沁茗一哄而入,後麵跟著提著行囊的慶昊、慶晟,紫曦遠在歐洲求學還未趕到。姐妹三人的發際上別了白色花朵,淒清悲蒼的麵容卻是淌夠了眼淚又刻意化的妝;姐夫黑色西服胸前也佩了白絹花,神情默然;青青一條黑色的絲絨長裙愈發添了幾分冷豔;沁茗穿了潔白的棉袍子,沁芫還是中式的素衣。他們徑直奔入靈堂,於是又激起了在場的人努力壓抑著悲傷,哭泣嗚咽聲一發不可收。青青哭到聲嘶力竭都不肯罷休,她責怪父親為主義耗盡了生命,直叫人肝腸寸斷。

蘇直卿謹慎詢問澍生當下唐公繼堯主持滇局,此番回昆可會惹來禍端。澍生告知,廣州戰事暫告消停,正在尋找回昆時機,大舅消息傳來就強自貿然潛回。蘇直卿說,那切不可參加明日葬禮,讓澍生先行回家。沁蘭要澍生小心謹慎,她也趕緊轉告澍生唐繼堯懸賞捉拿逃亡的朱師兄,而昨日大舅彌留之際說出,已然得知朱已赴德國尋求真知,本有心追隨卻無奈天命難違。舅舅的英年早逝,對於沁蘭整個家族而言,無疑是沉重的創傷。話沒說完,沁蘭的淚水又嘩嘩地劃過臉頰,泣不成聲。

次日,待舅舅葬禮由公及私一切辦妥,夜色已深。沁蘭本覺得連日來心神俱傷難以支撐。而那楊四哥聽見澍生悄悄回轉來了,就非要護送沁蘭回家,就此慰藉兄弟。路上他搖頭晃腦念叨著:“此地一為別,孤蓬萬裏征”沁蘭了解這四哥平日裏狂放不羈的性情,當是癡人說夢不以為然,不曾料想卻已不幸而言中了冥冥中的注定。

楊氏兄弟聚少離多,沁蘭思忖著三人今晚定是要敘個通宵達旦,就讓素雲燒了栗炭火盆禦寒,自己則忙著燒水煮茶。情濃茶酣已是夜色闌珊,澍生感歎捐生紓難的蔡公早逝;良師益友的尊長也撒手人寰;促膝並肩的大師兄也遠走天涯。唯獨隻有躊躇滿誌於中山先生重振河山的宏圖大誌。

沁蘭不經意間看到右壁掛了一幅未曾見過的字畫。澍生說是他今日獨自細賞父親書畫,尤喜此幅氣韻生動,就掛上了。沁蘭這才知曉原來是楊學台當年的手跡,畫卷以淡雅的筆墨勾勒亭亭淨植清荷一朵,詩文書丹筆力蒼勁深沉,讀來是孟浩然的《題大禹寺義公禪房》。

“義公習禪處,結構依空林。

戶外一峰秀,階前群壑深。

夕陽連雨足,空翠落庭陰。

看取蓮花淨,應知不染心。”

大哥澤生淡然地說道:“如能不染心,那即是浴火重生的修行,參透人生的真諦了。”

澍生與沁蘭耳鬢廝磨、情投意合的日子在可遇不可求間稍縱即逝。新春的爆竹還未燃盡,才是風乍暖花未央的綢繆中,澍生便又匆匆告別。衰蘭送客鹹陽道,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澍生到了廣州,來信隻寥寥數語,唐繼堯聯動入粵滇軍總指揮暗度陳倉,陳炯明“聯省自治”傾向此消彼長,中山先生“統一大中華”主張步履維艱。

然而,春風雨露總是孕育著新的生命,生靈萬物複蘇的勃勃生機即是凡塵給予人類的恩賜。沁蘭在一籌莫展中驚喜發現自己已懷上了第二個孩子,她深信這個孩子是蟄伏一冬的精粹,也會隨著草木的繁茂而健康茁壯。

此後,慶昊與鳳舞喜結連理;沁茗果然恃鳳毛麟角之靈慧,當仁不讓遠赴京師燕京大學就讀;青青則遠渡重洋美國遊學。 金秋十月間,沁蘭順利生下了兒子世唯,而至此澍生卻音信杳無。男孩可愛的麵容酷似沁蘭,神韻卻又和父親如出一轍。沁蘭本該沉浸於溫情四溢的甜蜜,無奈淺秋的清涼伴著落花的寂寞,孩子幸福降臨的喜悅中難免存著揮之不去的煩憂。

楊家上下固然為澍生的生死未卜黯然神傷,楊四爺從舊日的同僚處打探來的消息也是模棱兩可。沁蘭和宛如也就顧不得許多,遂訴求於滇省政府,唐公繼堯屆時正在興辦教育、興建實業、做著富民強滇的大事,沉溺於割據稱霸的南柯美夢。遂在其位謀其政,既然將士出征下落不明,便適當撫予恤賞。

那日世唯剛剛入睡後,沁蘭見窗外落葉無風蕭蕭下,正是悲秋傷懷。卻有人急急地敲動門閂。沁蘭應著聲把門打開了,隻見姐夫雨霖和兩個哥哥快步進來。

“沁蘭,有澍生的消息了!”聲音急迫而低沉,讓人神經一緊。

澤生聞聲迎出,趕緊把三人帶至書房,雨霖落座後喘息稍微平息,就說出這樣的情形。

全雨霖因公派駐粵商會,故今春和澍生先後即到了廣州。中山先生在廣州就職非常大總統,局勢尤為嚴峻。陳炯明雖退據江東,但革命政府旗下各路兵馬陽奉陰違,先是桂軍叛亂,苦戰秋月才得以平定。滇軍總司令也包藏禍心,與澍生等人有分歧,便以通敵嫌疑驅逐緝拿之。危難中澍生逢雨霖相救,丟棄軍服、喬裝改扮藏匿於商會之中有一月之久。但粵商會與陳炯明屬同流,為提防泄露蛛絲馬跡,故而與外界斷絕了消息。而後雨霖護送澍生離開廣州。現今雨霖恰逢趕往川省承辦業務,特專程繞道而來傳遞消息。

雨霖帶來的消息,似乎把沁蘭和千裏之外的澍生,定位在了星鬥與星鬥間漫無邊際的路上,從此音容渺茫、生死難猜。

時光荏苒,轉眼三年的時光已從指間流過。從世唯牙牙學語、蹣跚學步,小小年紀有著善解人意的性情,孩子聰俊的眉目、靈動的笑容,童稚中已顯露出體貼奶奶和母親的善孝。沁蘭也飽嚐了含辛茹苦的艱難忍耐。孩子是她的勇氣,而作為母親的堅韌使她不覺得孤獨無助,看著世唯一天天地成長起來,她是多麼欣慰。又是梧桐落葉飄零、秋燕南飛的日子,沁蘭坐在高石坎的青石台階上看著世唯和孩童們玩耍。這時,街口搖搖擺擺走來花哨的女子,是那四爺的三奶楚氏,沁蘭點頭淺笑不想招惹於她。

“唉,我說妹妹,都三年了,我那五叔恐怕是不回來了。妹妹何苦呢?趁著年輕貌美,重新嫁人得了。”看來楚氏今天是瞅準了沁蘭來的,見沁蘭隻是淡淡地看著她不作聲,她翻翻眼皮嗲嗲地說下去:“我看世唯可愛,過繼來我幫你帶!他四哥前幾年專心做生意,錢也賺了不少,也給孩子過點好日子!”

“澍生回來與否,我都決意在這裏守望著他。再苦再窮,世唯也舍不了親娘!”沁蘭淡定自若轉回頭看著孩子們的笑臉。

宛如什麼時候已站在兩人身後,瞪著楚氏:“老四媳婦,你最好省省這份好心!呸!烏鴉嘴!澍生回來不會饒你!”

楚芳菲沒好氣地悻悻逃離。

“城門城門幾丈高?三十六丈高。騎白馬買把刀,鑽進城來挨一刀!”沁蘭聽著這經久流傳的童謠會心地笑。

秋風起兮雲飛揚。沁蘭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思念守候,漸漸化作深秋那殷紅斑斑的落葉,看似平淡無奇的凋零,誰知相思已入骨、憂傷蝕心懷。花開花落,燕來還識舊巢泥, 而她的澍生卻帶著戀戀風塵中的許諾理所當然地揚長而去……一次次苔痕滿階曉風中憑欄遠眺,總是淚濕青衫; 一回回紫藤飄搖的昏黃裏駐足凝望,難免肝腸寸斷。隻因形單影隻,操勞奔波封鎖了笑靨韶華,而青燈孤照密密縫的針腳卻貽誤了暗香柔情。望穿秋水,夫君你幾時回?何年何月,你才會悵惘倦鳥知返重歸故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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