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從前聲聲慢(2 / 3)

在苦水浸泡著的義珍姐妹倆做夢也想不到,給蘇家送了五天的蔬菜後,經蘇沁茗仁愛疏通,她倆獲得了去集燕堂旁聽學習的機緣。祖祖輩輩勞苦耕作的農民女兒義珍,不具備過目成誦、一目十行的天資;但她耳聰目明,尤其淳樸勤奮的生存之道,為她自己的生命開啟了另一扇明亮的窗戶。難能可貴的熏陶認知,支撐著她有生之年在彷徨惆悵中,也從未放棄過對美好幸福的渴望和追求,勇敢直麵向前。

第五天早晨姐妹倆送菜至蘇家時,蘇姨客氣地帶著她倆進屋喝了水,結清了菜錢。然後很溫和地問:“你們姐妹想到學堂念書識字嗎?”

“想啊!想啊! 蘇姨,但是我爹媽說,我們肯定是上不起學的!”義珍直爽地回答,義珀也小聲低頭應著;

“你們姐妹倆聽說過附近臨安會館裏有所私塾學堂嗎?管學堂的楊女士,我稱她為大嫂,她以人為善,真心歡迎你們姐妹隨時到學堂念書習字!”

“臨安會館有學堂我們知道啊!隻是從沒去過。”義珍那廚子父親對於村子周邊的事情還是留意打聽的;

“可是,蘇姨!我們每天都要去給老板擋火柴,幹完當天活計才能去學堂,還行不行呢?”九歲的義珀怯怯地問,似乎不太相信自己能像有錢人的孩子真能去念書;

“行啊!你們爭取早些幹完活計,到了學堂能學就盡量學。”沁茗耐心地微笑著。

“我中午不停手休息,就能把當天活計一上午全幹完!姐姐,我們以後每天下午就到學堂上學!”義珍是那種眼疾手快精力充沛的女孩,勞動起來強於較自己年長的孩子;

“啪!啪!”傳來敲門的聲音,沁茗笑眯眯地說道:“你們沁蘭老師來了,她就是我的姐姐。”

義珍搶著撥開門栓,把蘇家院門打開,就見到了高挑清瘦的沁蘭。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沁蘭,她覺得這位蘇老師溫柔而沉靜,舉手投足間仿佛帶著淡淡的憂愁,隻是又有著內斂的忍耐,不似她的妹妹言談舉止都有幸福。

話說這幾年前,滇南首富建水朱家被民國政府徹底查抄,巨額家財被盡數沒收,朱氏家破人亡。由於生意場上的往來,建水朱氏家族的沒落也曾波及昆明的臨安會館。闊綽豪放的楊家四爺潤生兜底的投入全然打了水漂,暴漲暴跌的收成加之寅吃卯糧的營生,楊四爺隻得砸了鍋、賣了田,敗了家當,帶著楚氏回建水老家避禍消災去了。幸而,楊家大爺澤生秉承老祖宗修己以敬的美德,多年謹小慎微苦心經營,才使臨安同鄉的衣食生計化險為夷,在風雲變幻的江湖險象中得以涓涓潤澤、細水長流。那天,蘇沁茗開口提及義珍姐妹到集燕堂無償旁聽的意圖,慕容女士未有半點猶豫,欣然應允。

此後,義珍姐妹倆每日下午都來到集燕堂學習。沁蘭對姐妹倆特別耐心和氣,甚至一筆一畫、手把手地教她們寫,一字一句教她們讀,一章一節地講解。也就是在那時候,姐妹倆跟著沁蘭老師,學會了唱那首著名音樂家黃自先生譜曲的歌謠《西風的話》,於是,她們的童年就有了童話,也溢滿了書香琴韻。

“去年我回去,

你們剛穿新棉袍。

今年我來看你們,

你們變胖又變高。

你們可記得,

池裏荷花變蓮蓬?

花少不愁沒顏色,

我把樹葉都染紅。

今晨的夢裏,

樹上猴子穿新衣。

鼓號吹奏的章魚,

路過森林下著雨。

嘀哩噠啦…… 嘀哩噠嘀…

桃花變成了狐狸。

迷路的樂隊在哭泣,

人生也許是個迷。”

時光在忙碌中流逝,轉眼四年又過去了。端午節過後,義珍就足足滿了十歲。伴隨風吹日曬的辛勤勞動,她鍛煉得可愛健康,白裏透紅的蘋果臉蛋最是惹人疼愛。集燕堂裏的姐妹年齡漸長,有時候也會八卦一下。她們神神秘秘地告訴義珍,沁蘭老師有個漂亮出色的兒子,就在玉帶河邊的恩光中學念書; 而沁蘭老師的丈夫遠在南京做了達官顯貴,早就和另外的女子重新結婚生了孩子,再也不會回來了。沁蘭老師已被丈夫拋棄。義珍聽了,心裏就為沁蘭老師難過,但是她總會打斷那些小姐妹,帶著自信的表情堅決地說:“沁蘭老師的丈夫會回來的!我相信他知道沁蘭老師在等著他!”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沁蘭老師的丈夫澍生果然於次年,1936年春來燕回的時候歸來了。

那個春天在集燕堂裏,紫藤花依舊綴滿簷下。燦爛的陽光穿過老枇杷樹梢頭婆娑而下,小燕子依舊在融融的春意中呢喃歡唱。那株香櫞樹算來是沁蘭十年前就種下的,已有著紫紅色的花蕾和嫩芽,深沉持重地等著吸足春風雨露而綻放結果。

沁蘭翻開語文課本,正帶著孩子們誦讀杜工部的春詩。慕容女士卻在窗外對她招了招手,她讓孩子們先行抄寫,隻有放下課本出了教室。

“沁蘭,澍生回來了!快去吧!我來照管學生。”

沁蘭在半月前就聽宛如說,澍生信中告知已經帶著他的姨太太從南京出發踏上歸途了,她當時輕輕應了一聲就不再理會了。此刻她竟不知該如何是好,她覺得自己心如止水,為什麼突然有了想哭的衝動。慕容意味深長看了她一眼,才轉過身進了教室。她心裏一片茫然,上了高石坎青石階,推開虛掩的院門,木然地走了進去。

澍生就站在院落的中央和坐在簷下的宛如親熱地說著話,聽到沁蘭的腳步立即回過頭來,似乎就是等著她進來。於是,她立住靜靜地端詳著他,他穿著灰色的西裝,紮著領帶,比以前更魁梧些,眉宇間多了些陌生的人至中年的滄桑;目光依舊如斯,馬上就勾起回憶。他也凝視著眼前嫻靜淡雅的少婦,依然尚存恰到好處的風采,然後他嘴角浮起淺淺的笑容。

“沁蘭,我回來了!”

沁蘭強忍欲奪眶而出的眼淚,輕輕地點點頭“嗯!”自覺無話可說,就往屋裏去。

“進屋去說吧,澍生!”曾經下落不明澍生,七年前終於來了信,訴安然無恙任職於南京國民政府,並又娶妻生子。沁蘭雖知悉了丈夫的音訊,卻就此再未給他寫過一封信。宛如心下忐忑,問她是否會離開楊家,她便垂淚不語。

“沁蘭,這些年來我也有無數苦衷,血雨腥風亡命天涯。隻是我也不曾想,你竟然如此狠心,不予我隻言片語!”沁蘭聽出身後的他語氣中的無奈和忍耐;

“澍生,自始至終我守著承諾,負心的人卻是你呀!”沁蘭都想不到自己的語氣如此冰冷,仿佛越熾熱的火焰,燃燒後越不留下灰燼。

但是澍生不是那麼容易妥協的,轉念間他就換了口吻:“沁蘭,你別當我隗字仲和,少好黃老,清靜寡欲,這不合情理!你丈夫戎馬征戰、茹毛飲血,忌諱不了那麼多!沁蘭,多虧你全心全意的守候,我今日九死一生才來到你的麵前。我們還是夫妻呀!”語氣中畢竟有了些歉意和誠意。

“你還知道是我的丈夫?”沁蘭徹底崩潰了,她淚水奔流,伏在桌子上嚶嚶啜泣;在那年春天揮手道別,淒清苦守到如今已有十三個年頭,自己的妙齡芳容已不複存在,而丈夫已然移情別戀。

澍生坐在一旁不搭腔,卻是思緒萬千,回想自己此去經年,辛苦遭逢百轉千回,頓覺意興闌珊;所幸家園如故,慈母猶在,伊人守候。倍感“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你真的那麼在意嗎?那麼你必定是放不下我了!”澍生就是澍生,很多年前他就易如反掌拿捏了沁蘭赤裸裸的心,他總是自得於沁蘭被他毫無保留地看穿。隨後他就自作主張地說:“我打算在東城購買一所宅院,等置辦停當,你和世唯也搬過來一起住。”

“澍生,我們和娘在會館裏住習慣了,哪都不想去!”沁蘭收拾一臉的狼藉,輕言細語迅速作答;澍生馬上意會出夫妻間冰凍七載的寒霜就此消融,而且結果也遂了自己心意。

傍晚時分,世唯放學回到家裏。書包放下,叫聲簷下做針線的奶奶,就轉身要去廚房幫媽媽。宛如滿心歡喜地抬手指了指書房說:“孩子,快看看誰回來了?”

世唯立住腳看時,書房裏有氣宇軒昂的中年男子麵帶笑容正回望著他,音容笑貌似曾相識,但確實是生平頭次見麵。此刻,腦海裏閃現起奶奶說的父親就快回來。他三步兩步跑到門前,驚喜而期盼地說聲:“您就是我的父親!”澍生上前拉起兒子的手,激動地說:“世唯,是的!我就是你父親!你都長那麼高了!”世唯仰著臉盯著那張曾在照片中看過無數次的臉龐,眼中浮起淚光;澍生不禁把兒子摟在胸前,心潮翻湧,一脈相承骨肉情由不得溢滿胸懷。

次日晚上,秋岑特地轉過來和沁蘭聊天。沁蘭正在燈下忙著給孩子們勾挑作業。她一進屋,瞅著沁蘭的臉色尚好,就用無關緊要的口氣問:“唉!沁蘭,老五真的回來了?他回來幹嗎呢?”

“四嫂,他回省裏做警備司令,說是在南校場那裏就任。如今國難當頭也忙得不亦樂乎!以後就是偶爾回來看看他娘和兒子吧!”沁蘭知道秋岑不問個究竟決不罷休,就一口氣說個全然。

“哦,原來如此!沁蘭,以我前車之鑒,凡事千萬別傷了心!不過算是老天開眼,你養著那麼樣出色的兒子,想必老五怎麼也舍不了你們娘兒倆的!”

“舍不舍得也隻有舍了,好在今後他有他的去處,我倒也落得清淨!”

“沁蘭,你也別說得那麼絕情!你知道我可是被那個挨千刀的楚芳菲害慘了,才和楊老四恩斷義絕的。聽我的,可別委屈了你自己!改天老五回來,我來給你們做飯。那麼些年了,做幾道老五最愛吃的家鄉菜表表心意。”秋岑怎麼都是向著沁蘭,

“那又得給你添麻煩了!四嫂,我就是羨慕你,能把自己照顧得精心,紛紛擾擾都看開!”沁蘭知道秋岑是臨安菜肴的行家,也不違她的心意,就先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