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我有油鹽柴米醬醋茶,你有琴棋書畫詩酒花,哪還來那麼多放不下!”
此後,澍生隔三岔五回到臨安會館。吃過晚飯世唯都跟緊了父親,聽他講這些年來的戎馬生涯。澍生認為世唯出乎於他的想象更為出色,並未因為父親曾經遠走他鄉而頹廢或放縱。世唯是品貌端正,言行有素,兼存孝心和誌向的男孩。對於此時菟裘歸計的自己,兒子在心目中的分量自然很重。而世唯又何嚐不把從重九光複打到北伐告捷,身經百戰、風雨輾轉的父親當作英雄來愛戴敬仰。故而澍生更為發自內心感謝珍惜,險些背離而棄的家園和故人,葉落歸根的意境是如此欣慰而遼闊,故鄉家人的溫暖寬容了他疲憊不堪的流浪。
他看著燈下奮筆疾書的世唯,倒有幾分如他少年輕狂的模樣,心裏有種春華秋實的滿足感。正好世唯抬起頭對上澍生愛憐的目光,就謙謙地問:“父親,你是看我的書寫有進步了嗎?”澍生便興致勃勃地接過筆:“世唯,這首‘滿江紅’書寫時應加些勁道會更出彩!”世唯自幼在大娘慕容言傳身教的訓導中,楷書寫得流暢圓潤,然再看父親一揮而就那“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起落剛勁灑脫,便拙顏遜色許多。世唯頓悟:“謝謝父親點撥,今後書寫時,孩兒要注重神韻和筆鋒!”澍生心悅頷首。世唯又神采奕奕地問:“父親可知我五歲起跟著四伯學習繪畫?今日我為父素描一幅肖像,怎樣?”澍生了然那不思進取的哥哥早年留學日本就醉心於西洋繪畫,兒子自甘展示於自己,定是學有所得而胸有成竹,他心花怒放地應允:“那父親當然求之不得!”
世唯請澍生靜坐喝茶,即取出紙筆,全神貫注地描繪起來,果然揮灑自如、得心應手的風範,一盞茶的工夫收了筆,澍生細賞肖像中的人物栩栩如生,容貌惟妙惟肖。澍生豎指稱讚,世唯喜上眉梢,就畢恭畢敬地詢問父親:“父親,那以後孩兒出國學習西洋繪畫可好?”澍生便凝神不動聲色;世唯期待的目光浮現出失望,但即刻又湧起笑意:“孩兒今後聽從父親教導!我把父親的這副肖像掛在母親的屋裏可好?”澍生微笑默許,隨即起身拍拍世唯的肩膀:“世唯,改日無事,跟我去南校場走一趟!天色已晚,今日到此!”說完便出了會館闊步離去。
初秋的玉帶河美不勝收,河兩岸蒼翠挺拔的洋草果樹佇立於秋水長天,淺黃的銀杏葉紛紛揚揚,紅綠相間的叢生荊棘灌木圍著老態龍鍾的衰柳,蟬兒嘶鳴留戀著夏花。而順著蜿蜒河堤極目而望,稀稀疏疏樹林中棲息著片片寒鴉。
傍晚,義珍連跑帶蹦從學堂趕回家,就急忙抬著一大盆髒衣服和小妹妹的尿布,來到雞鳴橋邊,下了歪歪倒倒的石階。石橋下還有三三兩兩的小姐妹也在洗東西,雖然身上的衣裳補丁摞補丁,但這清澈的水流卻撥動著孩子們的歡聲笑語。還有那個經常乘著晚霞撈魚摸蝦的老鰥頭大老三,也還哼著小曲,倚著伸入河麵盤根錯節的老樹枝丫,布下那破舊的網兜等著魚兒自行落網。秋水漲了,湍急而清涼,義珍找個下遊的青石塊坐下,浸濕衣服後抹了皂角漿,用力搓著黏黏的汙垢,心情卻在風中快樂飛揚。在集燕堂念書的這四年裏,母親又生下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姐姐義珀自弟弟出世後就幫著母親在家經管,沒能再去念書了。而且,弟弟、妹妹出世後生活更是清苦,母親無奈更為勞碌。義珍照舊在作坊裏擋火柴苦銅板,再辛苦還是舍不得耽誤讀書習字。晚飯前她必須把髒衣物洗淨,晚上才能一麵哄著妹妹一麵再溫習一遍功課。忙碌中弟弟的衣服在青石條上沒擺穩滑入水中,她顧不得許多,一個箭步踏上前麵凸出水麵的圓石頭,伸手俯身去撈,動作太急,腳板根本巴不住滑而膩的頑石,瞬間她失了重心,“撲通”落入冰涼的水中。河邊玩耍的孩子都識得水性,但是這一季河水太深太急,義珍在沒頂的水流裏拚命地掙紮向岸邊劃。幾個女孩麵對突如其來的意外,傻傻地驚呼著;那大老三說時遲那時快,幾起幾落就到了離義珍最近的河岸邊,手中粗粗的長竹杠一順就擋在了她的身旁; 義珍一把就抓住了竹杠,立刻就被大老三拖上了岸。
上了岸,小姐妹拉著瑟瑟發抖的義珍又笑又叫,義珍抹掉一頭一臉的涼水,也哈哈地笑了起來;不一會兒,卻又偷偷抹起眼淚來,弟弟的衣服已被河水衝走了,肯定回家又免不了被父親一頓打罵。
次日正午十二點已過,陰暗的火柴作坊裏隻剩下義珍一個人,饑腸轆轆的小夥伴們都回家吃飯去了。義珍算算剩餘的一大盒火柴棍要蘸蠟後擋在晾架上,對她來說再花兩個小時是可以完成的,不會耽誤下午去學堂上課。她伸展活動著僵硬的全身,在板凳上坐了一上午,屁股和腿酸痛麻木,她跑著去了趟茅廁小解。抬起頭金燦燦的日頭暖洋洋的,她眯著眼好舒服。用木瓢舀起大瓦缸裏的清水就著涼了的苞穀窩窩頭,她大口大口吃得好香。她舒心地看著場子上曬著的金黃苞穀米和穀粒;堡壘似的穀垛像童話裏的城,小麻雀蹦蹦跳跳、嘰嘰喳喳在周圍覓食、玩耍;蔚藍的天空一望無際,幾朵浮雲自在無憂。她無意間低頭又看到手背上被父親用篾條抽打的幾道傷痕,心裏泛起酸楚。她默默地想著,這個月要多掙些銅板,給弟弟買件新衣服穿。
義珍一路小跑來到集燕堂,正好趕上下午開課。沁蘭老師今日給大家講的是:“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義珍喜歡詩中的淳樸素淡,不由得沐浴在悠悠慈母的愛河中,帶著幸福她用心地抄寫一字一句。沁蘭老師順著座位耐心查看指點,當走到最後一排義珍的身邊時,她立刻看到了義珍手背上紅紅的傷痕。她輕聲問:“義珍,怎麼弄的?傷口不上藥會發炎的。”義珍卻不在乎地笑笑說:“不礙事!一點都不疼!”沁蘭溫柔地拍拍她的手,要她放學後上了藥再回家。
放學後沁蘭帶著她來到高石坎院落裏,拿出一瓶寫著“萬應百寶丹”的白色粉末,塗抹在義珍的傷口上,告訴她今晚切不可把傷口弄濕,明日就結疤了。義珍覺得母親過於勞碌都少有這樣愛護過自己,心下感動,就把昨日怎樣弄丟弟弟衣服,引來父親責打的事說了出來。沁蘭聽了,就拿出好幾件疊得規整而潔淨的小男孩衣服,說是她孩子長大了,衣服正好給義珍的弟弟穿。義珍看那衣服做工精細,也有七八成新,過意不去。她就一本正經說,沁蘭老師,衣服你留著以後生個小弟弟接著穿吧!沁蘭被她那可愛的神情逗樂了,也不言語,隻是帶著感傷搖揺頭,把幾件衣服包好硬是讓她拿上了。
中秋節又到了。天不亮秋岑就跑過來叫上沁蘭去買菜,她斷定澍生今日怎麼忙也要抽空回家來團聚的,十多年沒和家人過節了,一定得好好張羅一番。沁蘭就告訴張媽要把廚房裏其餘料備妥當,秋岑掌勺好做晚餐。
兩人沿著玉帶河,趕著來到土橋邊,今日菜市很是熱鬧擁擠,秋天有了收成,販賣時鮮蔬菜者層出不窮,魚蝦水貨也讓人眼花繚亂。鮮嫩的草芽我見猶憐,秋岑偏生還要找那快落槽的菌子,兩人在濕漉漉的泥濘間穿來穿去,才從滿臉黝黑、穿草鞋、腰上紮著草繩,鳴鳳山來的粗野村民手上買著上好的牛肝菌、幹巴菌;除了挑些海螺去燉紅燒肉,又專門選了脊梁金色的金線魚。
可是從早忙到晚,盼了一天,月亮都出來了,酒菜撤下,又擺了一席月餅水果。但是,澍生就壓根沒有回家來。世唯幾番忍不住自己要到南校場找父親,都被沁蘭製止了。她輕輕地對兒子說:“你父親若是太忙,你去了隻會給他添亂;如若不忙,他回了那邊的家,你去找他也是枉然。”
飯後,宛如說累了就早早睡了。澤生就和世唯在書房下棋聊天。大嫂慕容和沁蘭、秋岑三妯娌就在院裏說話,賞賞月亮。
慕容看著天上的明月,就想著遠在上海的養子世均。就說這楊家的男孩到頭來都學了澍生,六年前世均非要去廣州上那陸軍軍官學校,之後去了上海,這不也兩年沒回來了。感歎自己是步了宛如的後塵。沁蘭就說這天上的月亮像今日圓圓滿滿又能有幾日呢!
不知不覺夜色已深起了涼意,三人興致索然,秋岑也就回了。沁蘭便招呼世唯早些回屋睡覺。
沁蘭洗漱完畢,抬頭看一輪明月此刻尤其清麗,院裏桂花的香氣讓人著迷,看簷下的紫藤花已落盡,然藤蔓飄揺無喜無悲。沁蘭徜徉於灑滿月光的院落裏,一時間竟舍不得回屋。
忽然有人叩響門閂,她有些驚訝,再聽真是澍生的聲音。急忙打開了門,卻見他一身警服整齊披掛,站在月光下很精神也很寂寞。
澍生進屋後,就說忙了一整天,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起第一次和沁蘭見麵的情形,就回來了。沁蘭看出他喝了酒,就去廚房給他調了葛根蜂蜜茶。她端著茶進來時,見澍生在撥弄著她放在床頭邊的首飾盒。盒子裏麵裝著這些年來澍生寫給她的每一封信,還有他多年前送與她那塊手表和幾件首飾。他接過茶水慢慢喝著便有意無意地問道:“沁蘭,這塊手表你從來不樂意戴嗎?”沁蘭轉身看著窗外的月華,若無其事般地說:“我起先是舍不得戴,後來是覺得戴著沒意思。”
話音才落,“啪”茶杯被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接著她就被澍生一把扯住臂膀,野蠻地迫使她轉過身。她用力背過頭去,不敢也不忍心看他怒不可視的眼睛;她不可能做到拋開自己所有的自尊,一味去成全他一貫的趾高氣揚。
“沁蘭,你終究是後悔嫁給我了!”耳邊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心灰意冷,說完他頹然放開了她,繼而轉過身似乎看著窗外簷下的紫藤,不再說話。
澍生的落寞使她心痛不已。此刻,她清楚察覺自己無論如何割舍不了對他的情感;但是她又如何才能委曲求全重新接納他呢?她心亂如麻,淚水止不住嘩啦啦地往下流……
兩人就這樣沉默了好一會,她希望澍生會自行離去,但是他沒有。然後,她聽到澍生用一種很深沉很安靜的語氣對她說:“沁蘭,你知道嗎?這些年我走過了很多很多的路,我真的累了。我為了我信奉的主義並為之而奮鬥,曆盡艱辛、付出所有,最終我可能一無所獲。而你不求回報守候著我,所以我不得不把你放在心上,時時刻刻牽掛著。與你在一起,我所感受到的是溫暖和寧靜。”
說著他回身走到沁蘭身邊,默然伸出了左臂,沁蘭看時正是戴著那隻Audemars Piguet表,卻不似沁蘭那隻嶄新無損,有著多年佩戴的磨損印記。
“不要趕我走!好嗎,沁蘭?”
於是,四目相對間兩人都無法再有所保留,沉淪於宿命裏的癡狂一時間便決了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