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在霞光萬丈中波光粼粼,淡藍的天空披著薄如蟬翼的雲裳,黛青色的遠山安然靜臥。沁蘭姐妹三人在臨著滇池的堤壩上,沐浴著晨風,回味著金燦燦的日頭跳出水麵刹那間心動神往的美妙。沁芫和沁蘭依然盤著精致的發髻,均穿了湛藍底長擺繡花旗裝,端莊而清新; 沁茗則理了齊肩的短發,發梢精心梳裹向裏卷曲,淡藍的旗袍配了潔白的絲巾,不經意就顯露著才氣和時尚。此刻,沁茗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依舊苗條卻韻味十足;而已步入不惑之年的沁芫,略微發福,豐盈而淡定;沁蘭依舊清瘦隻是腰身已明顯凸起,又懷了澍生的孩子。雖然如今比不得十多年前懷著世唯般輕鬆靈活,但更多了耐心和母性,整個人反倒更為精神和自如。端午節隨娘家回呈貢老宅探親後,結果,已逾古稀的爺爺、奶奶就留住沁蘭在老宅將養待產。
沁芫此番攜帶公婆從上海來到昆明,說是抱定在此長處。年初到來時,就花了錢把呈貢蘇家老宅附近陳家四合院買了下來。陳家老夫婦的兒子跟著鬧革命的紅軍渡過金沙江走了,老夫婦倆孤單無助就把家宅變賣了,跟著嫁到大理的女兒過日子去了。沁芫如願以償很劃算地把宅購置過來整修,打算與年邁的公婆隱居鄉野過安穩日子。如今的沁芫,兩個兒子都已成人,大兒子衿這段時間跟隨父親在湖南長沙策劃書館轉移南遷; 小兒子佩留守上海繼續學業。
自從1932年日本人在上海灘挑釁,中方被迫開火還擊。南京政府卻指望國際“調停”,致使淞滬抗戰國軍貽誤戰機,屈辱停戰告終。沁芫一貫現世而精明,她知曉夫家持股的上海商務印書館和東方圖書館,數以十萬計的圖書在災難中慘遭焚毀,心痛之餘就萌發帶家人回到老家安居的念頭。隨著中華民國國民政府對日本侵略的容忍妥協,逐年來商務印書館也不得不逐步向香港和西南省份轉移設備和存書。沁芫也就加緊攛掇雨霖:“你看看日下泱泱大中華,前方將士浴血奮戰舍生忘死,總司令卻在後方萎縮拆台。如此下來老百姓幹脆找個深山老林先躲起來,某一日那總司令隻怕是自顧自一溜煙跑了的!”去年知道妹夫澍生從南京返回昆明,慶幸苦命的妹妹沁蘭終盼得夫婿迷途知返。
姐妹三人遠遠望著晨光裏經修葺一新的“闃然居”,感覺靜謐溫馨。“闃然居”是沁茗感於姐姐曾居於喧囂的大上海,而為其現居僻靜宅院命名。
“沁蘭,再過一個月你就臨盆了,你和澍生怎樣打算?”沁芫不得不操心。
“看來我隻能在呈貢生下這個孩子了,澍生說現在隨時處於戰備,在昆明的話,他根本顧及不了我。”沁蘭不緊不慢地說,那些年夫妻倆千裏迢迢,現在算是近在咫尺了,她自覺總能應付。
“二姐,學校放暑假,我就過來陪你坐月子,照管你好好調理調理身體!”沁茗顧念姐姐。
“沁茗,瞧你這些年讀書做學問的,妹夫又隨時寵著。還是我來照顧沁蘭可靠些!那楊澍生這輩子終究要為他的主義死而後已,也不知愧對了自己的女人!”
“大姐,你也抱怨不得!澍生哥原本剛毅執著,他竭盡全力打拚了那麼多年,所往所求也不是輕而易舉拋得開的。”沁茗向來欽佩姐夫。
“大姐、小妹,縱使澍生早年心高氣傲,不過返璞歸真出自於人之本。如今他亦葉落歸根,何嚐不知生靈萬物之謙卑。隻是家國破碎、狼煙四起,他何以能袖手旁觀!”沁蘭思緒萬分。
“是啊!成謀不說,覆水難收。按澍生哥的秉性即使不再衝鋒陷陣,也會為家國為家鄉竭盡全力。去年年末雙十二事變後,國民政府終於接受“停止內戰,聯共抗日”的主張,中華民族統一戰線定將取得抗日戰爭的勝利!”沁茗神采煥發充滿了希冀。
“全中國都盼望著把日本鬼子徹底趕走!我相信,會有那麼一天的!”沁蘭由衷期盼。
“到時國人免受欺淩,安居樂業,多好啊!唉,日頭老高了,小惠和繡繡差不多回來了吧!”沁芫看看日頭說,二叔天不亮專門架了馬車去接婆家在回龍村的姐妹來相會。
兩個表姐妹來到後,這下蘇家老宅可不是一般的熱鬧。小惠帶著三個兒子、繡繡帶著兩個兒子,加上沁茗的再佳和又佳,七個男孩把這老宅倒騰得熱火朝天。沁蘭奶奶、爺爺,早成了孩子們名副其實的老祖宗了,隻管在屋前的空場上,曬著太陽樂嗬嗬地喝喝茶、說說話。老祖宗叨念在昆明上學的世唯、俊兒和萍兒,說今日逢周六,下午放假,不知他們會不會也來看看年邁的老祖宗。
沁蘭的奶奶就這麼念著、盼著就到了傍晚,看到落霞餘暉中有一行人往著這邊走來。老祖宗抬手遮住西麵的光線看清楚了,世唯帶著慶昊的萍兒、俊兒走在前麵; 等近些,後排三人中果然有那久違了的孫女婿楊澍生。近二十年的時光彈指間劃過,算起來,沁蘭的爺爺、奶奶不過才第二次與這孫女婿相見。猶記得二十年前的婚禮上孫女婿鮮衣怒馬,而今卻是鄉音無改鬢毛衰!不待澍生行禮致意,爺爺、奶奶已是老淚落下。依然和二十年前一樣,拉著澍生和沁蘭的手疊在一處,說著同樣的話語:“從此,夫妻二人要相互依靠,不言分離!”
今日尾隨澍生而來的,還有他的馬弁唐仁祥和保姆小玉。昨日早晨澍生帶著馬弁按宛如囑咐,趕到百裏以外的澄江縣撫仙湖畔,找到十六年前離開楊家結婚生孩的素雲,並就此帶回了她的女兒小玉。今日一並把小玉帶至呈貢老宅,日後給沁蘭帶孩子。這小玉和母親相似,身材高大健美,人也樸實潑辣,進了屋即刻就拿出背籃裏的抗浪魚,馬上用火炕香了給小孩子們品嚐。這高寒湖泊裏特有魚兒,身形似箭,肉質鮮嫩與眾不同。大家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心明手快的鄉下姑娘。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一樣的斜陽晚霞、一樣的倩影歸帆,兩情若是久長時,“歸去來兮辭”的悵惘分明讀出了怡然。
1937年7月7日,侵華日軍悍然發動盧溝橋事變,肆意進犯中國。抗日戰爭全麵爆發,第二次世界大戰亞洲區戰局拉開。北平、天津失守,繼而蔣介石為了把日軍由北向南的入侵方向引導改變為由東向西,以利於長期作戰,采取主動反擊。8月13日淞滬會戰打響,戰役持續了三個月,上海淪陷; 接著,中華民國首都南京保衛戰中失利,於1937年12月13日淪陷,華北、華中、華東、華南眾多省份相繼淪陷,東北和東南對外通道被切斷。國民政府西遷陪都重慶後,中國失了半壁河山,中華民族在日本侵略者的鐵蹄下遭受著踐踏蹂躪。至此,山川險峻、易守難攻的大西南成為抗日戰爭的遁避之所和戰略要塞。山巒疊障彩雲之南,蔥蘢天塹勢必支撐、掩護起抗日物資補給空中及陸地的生命線。
沁蘭的女兒圓圓就出生在這風聲鶴唳的災難歲月,在山河破碎的離亂和憂愁中,對家國團圓的企盼無限深切。同仇敵愾舉國抗日,澍生遂又兼任雲南省防空司令之職。女兒出世三個月後,他才終於拖著一身的疲憊回家看望母女二人。宛如和沁蘭難免噓寒問暖,澍生不以為然:“前方將士豁出了性命、決一死戰,我等無非是保障大後方的安危,自該殫精竭慮。”他看著女兒甜美稚嫩的小臉蛋,已是由衷地幸福和滿足。
抗戰爆發後,很多女孩輟學回家,集燕堂從七月份停課就不再辦學了。楊家老小全部搬至集燕堂裏居住。而原居住的高石坎院落隱蔽而安靜,澍生和澤生商量好用以設立戰患臨時收容救護的場所。哥倆還約定,待抗戰取得勝利之時,將在臨安會館裏創辦一所全新的學校。
因為新搬入了集燕堂,沁蘭和小玉趁著圓圓下午睡著了,把屋裏屋外才收拾得差不多。之前的教室改作居室,大哥澤生也頗費了些心思。宛如和大哥、大嫂選了向南的那廂幾間屋; 沁蘭就住了朝東的端頭屋,後窗麵著正大殿院壩、豁然開朗。沁蘭把世唯為澍生描得那副肖像,配上拙樸的木鏡框,端端正正地放在床頭邊,左右端詳,也感覺世唯畫出了澍生豪爽傲氣的神韻,心裏滿滿的。大哥說剩餘的房屋待辦學籌資,分配給股東居住,就先空著。曾經熙熙攘攘的集燕堂一下就冷清下來。沁蘭正想著去征得澤生同意,讓四嫂秋岑搬進集燕堂來同住,親戚間有所照應。一抬頭卻看見義珍姐妹在院門口張望,心下歡喜起來。算來近半年沒見麵了,義珍個頭就躥高一大截,臉頰依舊紅撲撲的。
“沁蘭老師,學堂以後就沒了嗎?”兩人往裏走著,臉上顯著驚訝。
“好孩子!等打敗了日本人,在隔壁會館正大殿院裏辦所先進的學校,怎麼樣!”沁蘭笑眯眯地說。
“是這樣啊,那簡直太好了!沁蘭老師,我們太想您了!您的小寶寶好吧!我們給她做了小肚兜。”義珍說著就從藍布袋子裏掏出了一塊繡了葵花的紅肚兜遞至沁蘭眼前。
沁蘭接過來看時,邊角的針腳還有點點疏漏,但已不失為漂亮整潔的手工繡品。進屋瞧見剛睡醒的小圓圓,兩個女孩也高興不已。
然後,義珍用很驕傲的表情看著沁蘭說:“老師,我已經報名參加了雲南婦女戰地服務團。將跟隨盧漢將軍的隊伍出征到抗日前線!”
沁蘭一怔,感覺心酸:“可你還是個孩子!你怎麼承受得了戰場上的殘酷!”
義珍仰著紅紅的臉蛋,眼神是勇敢而堅定的:“老師,我能的!我不怕日本鬼子。招考的時候,我的身體和文化都合格了!隻是我還沒有十五歲,我用的是姐姐的名字!過兩天我就跟隨盧漢將軍出發了,所以我來和老師告別!”
沁蘭拉著義珍的手,看著這個健碩勤勞的女孩子,萬般感動又心疼。她無法阻止義珍,萬分不舍,隻有千叮嚀萬囑咐:“義珍,你要照顧好自己,保護好自己!珍重!保重!”
“老師,您也要多多保重!我回來再來看您和小妹妹!”
一陣涼風刮落秋葉,小燕子箭一般穿梭,敏捷的身影在天空中盤旋,臨別依依!
義珍的小臉漾起甜甜的笑容:“春天小燕子就飛回來了!我也就回來了,老師再見!”
一九三七年十月五日,盧漢率領滇軍主力第六十軍於巫家壩誓師北上抗日。“盧軍長,誓滅倭寇,保衛國家!”那一天清晨昆明萬人空巷,民眾都來送別,呼聲響徹雲霄久久回蕩。
晨光中,戎裝咄咄、士氣旺盛的六十軍整裝待發。“曲氏大藥房”的掌櫃曲煥章帶領著藥房的夥計簇擁至行進的將士身邊,寒暄祝福著給他們每人手中塞上了一瓶相傳對創傷愈合止血有奇效的“萬應百寶丹”。
而創辦亞細亞煙草公司的民族資本家庾恩錫,率先捐贈“大重九”香煙作為抗戰煙鼎力支援抗日救國。“大重九”香煙是紀念辛亥革命雲南重九起義而創立的品牌,一時間被國人譽為“同心抗日愛心動力”。
沁蘭的表弟魏如鬆,自小就有扛槍打戰的虎氣,心係著“救國存亡,匹夫有責”毫不猶豫臨陣入伍,跟著盧軍長揮手告別走了。送他走後,大姑父在集燕堂裏抽著旱煙默不作聲,大姑抹著眼淚咒罵著小鬼子,沁蘭瞧見大姑兩鬢近日長了許多白發,不免歎息心傷。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紫曦自歐洲於一九三八年春節前回到了昆明。他說在中華民族遭受淩辱的時候,我肯定是要回家了,或者我早該回來助家人一臂之力。久別重逢的家筵是澍生安排準備的。
紫曦的妻子是蘇州人,留學法國後和紫曦相識相戀,然後相約到英國結婚居留了這許多年。此番回國後兩人將在雲南大學醫學院任教。兒子袁淩和世唯同歲,帥氣開朗;女兒袁夢將滿十二歲,容貌不似媽媽細眉秀目,卻活脫脫像了當年的青青,一雙漆黑水靈的大眼睛我見猶憐,高鼻梁瓜子臉,性格又和媽媽一般柔柔的。沁茗便打趣地誇袁夢是童話裏的小精靈;而沁茗那翻譯官丈夫簡以明則喜愛小精靈具有天然雙語的蕙質,可塑可造著實讚歎。沁蘭愛憐地問淩兒、夢兒是否喜歡家鄉的氣候、飲食、風光、親情,風俗習慣可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