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兒笑眯眯地用半生不熟的昆明話說:“山美水美人更好!樣樣皆喜歡!”
而那夢兒萌起大眼睛嬌滴滴地說:“這古典的房舍是夢裏見過的,家鄉的食物也比西餐更美味,故鄉天氣也暖和……除了Dad和Mom,今後還有那麼多Uncle和Aunt愛我,我是多麼快樂!Very happy!”看來夢兒還未習慣故裏親眷間複雜的稱謂,一場人都樂了。
日頭偏西,等澍生風塵仆仆地趕回家,就開席了。這一家人曾是各走西東各謀營生,危難時彙攏團聚,彼此親密無間、同舟共濟;一脈相承的淵源是相濡以沫的真誠,千絲萬縷的情感終究難舍難分。這團圓筵席雖不奢華,沒有葡萄美酒夜光杯,溫暖和睦卻是不言而喻。
“紫曦,登雲街的住所打理妥當了嗎?老宅方位絕佳,住著應該舒適。還有舅媽和青青什麼時候回轉?”澍生舉杯為紫曦接風洗塵,接下來關切地問道;
“澍生哥不必擔心,宅院已經修整完畢,清爽如初。最慶幸的還有,青青曾用的那台風琴依舊完好,夢兒就可以彈奏了。說起來母親早想回歸,無奈青青孑然一身飄忽不定,不願落了凡世的俗套,母親顧念她形單影隻尾隨相伴。”袁夢從五歲起學習彈奏鋼琴,此番回來,原以為窘迫的現狀隻有斷了這樁樂趣了,不曾想退其次將就也很好,紫曦有足夠的信心克服眼前的困境。
“戰火蔓延,加之文教科研南渡轉移,雲南醫務不勝負荷,必定要加緊擴充、組建醫療機構。下一階段,紫曦老弟大展才能為家鄉造福,功不可沒。”上海淪陷後,大姐夫雨霖在長沙會同二兒子佩,幾經輾轉來到昆明也是百感交集。
“現階段滇越鐵路承擔著國際運載的重任,基本上是維係抗日生息唯一的輸血管。可恨日本鬼子喪心病狂進行破壞,處心積慮切斷鐵路交通。”從業於滇越鐵路的簡以明心痛不已。
“對外通道麵臨阻斷。省主席龍雲主動請纓,半年內修通滇緬公路以保障抗日物資運輸。那滇西大山險要陡峭、貧瘠落後、瘴毒攻擊,加之經費匱乏,這條公路注定將是用滇西人的血肉來築就。”澤生不勝感慨。
“蔣委員長已表明決心。要負起祖宗遺留的曆史責任。我們是弱國,再沒有妥協的機會,拚卻民族生命,求最後的勝利!”澍生發自內心對抗戰勝利充滿希冀。
“我們來自雲南起義偉大的地方,走過了崇山峻嶺,開到抗日的戰場,弟兄們用血肉爭取民族的解放,發揚我們護國、靖國的榮光,不能任敵人橫行在我們的國土……”
一九三八年立春至,雲南婦女戰地服務團經長途跋涉抵達武漢受訓。在不曾相識的蕭瑟寒冷中,這群女孩子們熱情洋溢,高唱著英勇的六十軍軍歌,昂首挺胸在初升的朝陽下英姿颯爽,寬大的軍裝襯著充滿稚氣的臉龐。義珍和姐妹們一樣,私底下存好了赴死的決心。她們在槍林彈雨中搶救傷者、傳遞情報,風餐露宿、巾幗紅妝。隨著台兒莊會戰陷入膠著,六十軍開赴前線,與日本鬼子對決。義珍也義無反顧奔赴抗戰第一線。“萬裏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
義珍目睹了戰役的慘烈。六十軍將士以紅土高原大山的脊梁和江河浩蕩的氣魄,與鬼子短兵相接、血肉相搏,狠狠抗擊日本鬼子的囂張瘋狂。
槍彈停歇的暗夜裏,屍橫遍野的曠野死一樣沉寂。禿鷲和兀鷹淒厲的目光射得女孩子們毛骨悚然。義珍是為數不多深入到最前線的女兵之一,在六十軍戰地醫院夜以繼日地守護照料受傷的戰士。她們用天使般的善心溫存著傷者的苦痛,也護送著即將逝去的生命走完最後的旅程。每當精疲力竭沉沉睡去時,她無數次夢回故鄉,清清的河流、陣陣的花香……流著淚醒來時,分明又看見天邊閃爍的那顆木蘭星……
初秋的昆明涼爽而陽光燦爛,街道兩旁的梧桐葉依然鬱鬱蔥蔥,三角梅也隻是被風沙零落幾許。夏日雨水洗刷浸潤後四野的草葉綠得深深淺淺。有的襯托昆明古城古風沉靜,鮮嫩青蔥的便帶著時新潮流,顯得可人醉心。
母親本來是讓世唯在玉帶河邊念高中的,父親卻不然。澍生要他和袁淩兄妹倆一同報考了雲南大學附中,欣賞這所學校師資的理念更為革故鼎新,他認為生命是要隨著時代潮流跌宕起伏的。世唯和海歸的表兄妹均如願以償入學雲大附中。
彼時,雲大附中設在雲南大學東院裏,依著姹紫嫣紅的圓通山。雲南大學是一九二二年,唐公繼堯在明清雲南貢院原址上所創辦的東陸大學,一九三八年改為國立雲南大學。大學臨翠湖之濱,九十五級台階龍門仰止,鬱鬱蒼蒼掩映著壯觀的會澤樓,崇樓眺翠盡收湖光山色; 隔湖遙望即是金色的陸軍講武堂。
世唯和袁淩穿上深藍色的學生裝,聰俊又挺拔,兩人均明眸皓齒,世唯略帶英氣,袁淩更顯秀質。開學第一天沁蘭把那支PARKER筆插在世唯胸前的衣袋裏,頓顯閃亮而標致,叮囑自己努力奮發!
放學後,世唯和袁淩背著書包走出教室,就看到袁夢已在大門口的石壁前等候,金燦燦的斜陽把壁上“讀好書、交好友、行遠路、做大事”照的鋥亮。夢兒的站姿淑女極了,身段直直的,淺藍的上衣黑色的擺裙,小腳上穿著黑布鞋,兩條麻花辮子整潔地拖坐腦後。看見了兩個哥哥,眼神文雅地微笑起來:“淩子、世唯,Come on!我在這!”
“夢兒,你若不開口,已經是地道的東方女孩子了!”世唯看著眼前入鄉隨俗的小表妹說道。
“前幾日,我把阿姑傳授的菜肴做給爸媽吃,那才地道呢!”夢兒開學前專門來找沁蘭學習廚藝,紫曦夫婦忙於雲南大學附屬醫院的組建,夢兒兄妹的生活起居自己料理。
“夢兒,今日開學典禮時校長講的話記住了吧!日本人揚言要轟炸昆明,屆時學校疏散師生。你能保護好自己嗎?”袁淩擔心妹妹太嬌弱,危難時不能自顧。
“警報響了不可慌張,按照指示迅速隱蔽好自己,我們就勝利了!”戰爭僅存在於夢兒的童話世界裏。
“夢兒,沉著冷靜至關重要。隻是父親說空襲災難恐怖而殘酷,比我們想象中更為血腥!”世唯從父親那裏對於戰爭的認知更多一些,感覺表妹太過於天真。
男孩、女孩一路走著就到了翠湖邊。燕雀掠過湖麵,撩起一片波光點點,夕陽微風中殘荷無聲搖曳。湖邊三三兩兩盡數是學生,看衣著有西南聯大、雲南大學、昆華中學、南菁中學等學校的學生。西南聯合大學是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三所大學的師生,從長沙跋涉千裏遷至昆明後才組建起來的,千辛萬苦秋季開了學。在顛沛流離的日子裏,同學們抓緊分秒的光陰來充實知識,以求實現報國之誌!
且說,沁芫的二兒子佩,自幼時起錦衣玉食,成年後也是上海灘頭招蜂惹蝶的公子哥,曾歌舞升平中享樂度日,自言能荒廢一日且就過一日。上海淪陷曆經艱難險阻抵達昆明呈貢,在“闃然居”洗心革麵,苦讀半年,考入了抗日烽煙中應時而出的西南聯大。紈絝浪子猛然警醒,亡國之恥,沒齒難忘!不報國,毋寧死!
日本對重慶的戰略轟炸是從一九三八年年初就開始了。數次惡魔猙獰的咆哮中,迷霧中的山城天塌地陷、火光衝天,而後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日本鬼子已嗜血成性又將魔爪伸向了雲南。
侵略者當然是瞅準了十九世紀以來華夏民族內憂外患、未能聚集禦侮之力而來的。而經共和三造後日本國航空科技的崛起,此時日軍空中作戰能力,令中國望塵莫及、無法抗衡。經過淞滬會戰和南京、武漢等等空戰,中華民國空軍戰鬥力已慘遭削弱瓦解,激戰長空的勇士拚卻了性命血染沙場。縱然山川動容、草木悲慟,再喚不回忠魂千秋!
轉眼秋分至,風清露冷秋期半,桂子飄香。孩子們開學還不到一個月。那天很晚澍生才急匆匆地回到集燕堂,神情憂憤而無奈告訴沁蘭,日軍對雲南轟炸已在所難免,猝不及防的空襲威脅著昆明。
沁蘭念及風燭殘年的宛如和正在學步的圓圓,危難來臨之時必然分散了澍生的精力,怠慢了職責。就決定收拾行囊,盡早上路回呈貢老宅躲避空襲。這又想著慶昊和鳳舞均在忙於協同訓練會館臨時收容護理人員。遂叫上萍兒、俊兒一並前往。 而世唯則堅持跟隨學校疏散,不至於間斷學業。開學後,童子軍訓練是卓有成效的,世唯迅速顯現出男孩子的陽剛和勇氣,加之他和袁淩鶴立雞群的個頭,竟被同學們取了哼哈二將的綽號。世唯向父親保證緊急關頭定能保全自己,還可以幫助同學。澍生讚許“將門應有虎子!”沁蘭勉強不得,留下萬般叮囑。
少年們背著童子軍刀,英姿颯爽鬥誌昂揚:“吹起小喇叭,嗒嘀嗒嘀嗒;打起小銅鼓,德龍德龍咚;不怕年紀小,隻怕不抵抗!”
雲貴高原的千山萬壑毋庸置疑成為抗戰的文化教育的隱蔽棲息地,同時又擔負起救亡物資運輸通道的使命。昆明此刻已嚴陣以待實施了空襲防禦部署。鑒於與敵軍相去甚遠的空中對抗能力,又苦於不諳領先的雷達探測技術,無非隻有從邊境至昆明沿線設立用望遠鏡勘察敵情的防空偵察網。以電台電話傳遞情報,空襲降臨時五華山的瞭望台掛出紅色燈球警示全城; 還在軍事要塞架設了高射炮,應付敵機的低空投彈掃射。
兩年前澍生剛回轉昆明難免心猿意馬、不甘寂寞。安頓下來後,在故鄉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怡然自得中,很快也就忘了路之遠近,欲窮其林安度餘生。怎奈強盜的大舉進犯入侵,回望來時路上,皆是滿目瘡痍、生靈塗炭,同胞在踐踏蹂躪中以死相抗,國破家亡的悲愴噬齧心髓。多少次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拍案而起間澍生完全打消了解甲歸隱的念頭,全力以赴投身風起雲湧抗戰激流。忍辱負重是一種不屈不撓的堅持,蟄伏中凝聚的力量有朝一日噴薄而出,勝利終將來臨。
淒厲的警報聲響徹長空,1938年9月28日魔鬼的孽咒如期而至。警報驟然響起的瞬間,少男、少女們倉皇中是存著些僥幸的。世唯記得同學們雖訓練有素,迅速撤離了學校,卻又在將信將疑中等待著證實從天而降的災難是真亦假。當大家在狹窄潮濕、令人窒息的防空洞中摩肩接踵喘息的當口,急促鳴叫的第三次警報卻刺得人心驚膽寒。片刻鴉雀無聲沉寂後,飛機的轟鳴聲咆哮著壓蓋頭頂,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槍彈聲帶著地動山搖席卷而來……恐怖中感覺死神在周遭猙獰地肆意妄為,用凶殘的魔爪撕碎了無辜的生命,血盆大口吞噬著活生生的肉體,毀滅著萬物生靈,戕殺著文明和美麗……同類間殘忍地殺戮殘害,使得人世間頃刻變成了萬劫不複的地獄……令我錦繡河山悲戚如殤,嬌媚翠湖幽咽含恨……
深秋的天空高遠而遼闊,大雁排著人字依舊南飛,狂亂的心緒多想自由飛翔。在那個警報解除後的黃昏,殘陽如血、殷紅斑斑。世唯和同學們像被劫後餘生的興奮所驅動,爬上芒草萋萋的圓通山,坐在坡壁上眺望天空和遠方。山花早已荼蘼,亂七八糟燒焦的斷壁殘垣橫亙在視線之中,不經意間瞥見周遭還殘留著血肉橫飛的模糊印跡,竟是如此觸目驚心。男孩子們對著天空扯著嗓子呼喊,發泄溢滿心懷的怨忿和忍耐;女孩子們心存餘悸嚶嚶啜泣,夢兒眼中噙著淚水咬著嘴唇呆呆出神,居高臨下遠方沉甸甸的稻穗滾滾,目光所及山野阡陌已然是傷痕累累。袁淩蹲下身拉著夢兒冰涼的小手,關切地說著:“夢兒,不要怕!日本人終會失敗的!”世唯也強自勇敢對著她微笑:“夢兒,拿出勇氣,堅持就是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