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兒低下頭使勁抹去淚花,語氣中仍有微微戰栗:“我不怕!日本鬼子會得到懲罰的!我在想,是否有一個地方,那裏可以埋葬痛苦和悲傷。”袁淩和世唯心下感傷,淒苦中無言以對。
夢兒看著天邊黛色中的一抹晚霞,目光裏滿是神往:“我記得曾經有一首蘇格蘭民歌這樣唱:陽光普照著一望無際的金黃原野,寧靜中香芹、鼠尾草、百裏香、迷迭香溫暖芬芳,驅散了戰爭的陰霾;海浪拍擊著峭壁嶙峋的山崖,蔚藍的海麵帆船駛近,滿載著忠誠和勇氣進入港灣……”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問爾所之,是否如適?
War bellows blazing in scarlet battalions.
遍野槍彈呼嘯、戰火彌漫,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蕙蘭芫荽,鬱鬱香芷。
A soldier cleans and polishes a gun.
滿眼金戈鐵馬,利刃寒光。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彼方佳人,憑君寄辭,
And to fight for a cause they''''ve long ago forgotten.
憑誰問何以相煎,杳杳淡忘,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伊人曾在,唯我相思。
Sleeps unaware of the clarion call.
夢未央號角聲聲,夜色闌珊。
Then she''''ll be a true love of mine.
伊人猶在,與我相知。
夢兒悠揚的歌聲斷斷續續、飄飄蕩蕩,同學們也都被那種傾注了生命力量的悲憫所感染,情不自禁隨著旋律和聲唱起這首古老的歌謠。秋風裹挾著歌聲,掠過田野,拂過河流,穿越山巒疊嶂,飄過亙古歎息的海洋,直向遼遠天際的血色殘陽而去……
至此,日本飛機對昆明無止無休血腥轟炸的大幕拉開。屆時的昆明隨著西遷而至的西南聯大,雲集了全中國眾多的文化名流。此刻就在這風的故鄉,隨處即可領略文豪及科研精英的風采。民族存亡的關頭,他們懷著“剛毅堅卓”的信念治學以求救國。在狂轟濫炸的空隙間探索著科研、撰寫著典籍,讀著《論持久戰》,研究著民族的命運。在青梅煮酒論英雄的高談闊論中,打造出空襲警報籠罩下昆明人精神的繁榮。此後,居留於昆明城的人們學會在疲於奔命的空襲警報中發奮圖強、泰然生活。這不盡然是苟且,更多的是“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的豪情。
懵懂的孩童念著順口溜:“預行警報,背包戴帽;空襲警報,又跑又跳;緊急警報,閻王來到;解除警報,回家看灶!”
苦難是使人堅強崛起的動力。世唯和袁淩迅速地成長起來,除了如饑似渴地學習,他倆還盡力抽出空來去到南校場,學習射擊搏擊以及騎馬之術。澍生的馬弁唐大哥,射術精武義高,一時間他就成為兩個男孩的教練。
質樸謙虛的昆明人在南渡轉移文化遷徙中受益匪淺,昆明人此刻附庸風雅追捧起早些年由西方傳入內地的舞台話劇,應運而生鼓舞抗日救亡的劇目就這座邊陲古城風靡一時。才貌出眾的夢兒苦讀、彈奏之餘,應邀排演了多部鼓舞抗日士氣的劇目,她扮演曹禺大師《雷雨》劇中的四鳳,委實吸引了觀眾的眼球。於是,名滿校園,被男同學青睞之至。但是夢兒稍有閑暇隻喜歡糾纏袁淩和世唯,上學、放學的人潮中她總是理所應當地挽起兩個哥哥的胳膊走在兩人中間,小鳥依人般尋求保護。袁淩不然,但世唯責備夢兒招搖有違傳統,無奈拗不過表妹也隻有將就,久而久之便習以為常了。
不知不覺中,沁蘭在呈貢已住了近三個月,就在這其間,爺爺、奶奶相繼撒手凡塵。爺爺聽說那日本人炸到了昆明城就歎息著對小輩們說,自己時日不多,等不得小日本投降了!此後不多日離世,奶奶隧茶飯不思尾隨而去。沁芫說這算是老人的幸福,生時平安、走得安詳。
而連年兵患未能禍及的呈貢真算是風水寶地。如今依山傍水而居更多了些名士雅客,風貌就更不一般了。當地幾所名不見經傳的學校現今執教也是泰鬥級學者。著名的謝婉瑩女士以舊時祠堂棲身,構築“默廬”潑墨濃香。萍兒和俊兒就此居呈貢就讀,沁芫還把沁茗的再佳和又佳也接過來上小學。沁芫謂之在呈貢學之安心、活之舒心。可是宛如和沁蘭牽掛著澍生和世唯,固然放不下心來。消息傳來空襲有所間歇,就帶上圓圓又回了昆明集燕堂。
一家人又難得平安團聚了自是皆大歡喜。這小玉在會館臨時收容所裏做了三個月的護理工作,更顯能幹利落。跟著沁蘭把團圓飯做得很是豐盛可口。飯後,圓圓爬在澍生的膝頭,聽著世唯講學校中的樂事,眼睛睜得圓溜溜,咯咯地笑著,像是聽得懂似的。沁蘭看著澍生對女兒的寵愛勁兒,就感歎原以為澍生此生隻懂得衝鋒陷陣。誰知澍生卻說感激沁蘭這些年對這個家的操勞。沁蘭聽了差點落下淚來,她深切地感受到那個桀驁不拘的楊澍生此時對妻兒的依戀。
小玉正好收拾廚房,沁蘭就拿出針線活計來做。澍生忽然提起他的馬弁唐仁祥喜歡小玉之事。澍生說那唐仁祥雖出身貧苦,老家在滇東北的宣威高寒山區,為人忠義且身手不凡。如今三十有餘尚未娶妻安家。兩年前見到小玉就心生愛慕,隻是苦於在昆明居無定所,無法談婚論嫁。澍生和大哥商量過,可將其安置在集燕堂北廂的空屋居住,一來為其謀了安身之所,二來家人老小更有人照應。沁蘭怎會不明白澍生狡兔三窟,自有難以分身之憂。既是顧念老母、幼女之舉,又有成人之美。沁蘭當下就答應去詢問小玉的心意。彼時,小玉的家鄉澄江縣偏遠落後,弟妹眾多,今年滿了十七歲,正是女大當嫁。小玉不是那種扭捏的女子,就坦言幾次接觸中,覺得唐仁祥幹練厚道,值得托付終身。於是乎,這樁好事算是一拍即合。
既然是郎情妾意,楊家大嫂慕容就出麵張羅說媒下聘。戰時離亂無問吉凶,澍生主張次年春節前迎娶完婚。按風俗小玉就於新年前回了娘家待嫁。沁蘭與秋岑馬不停蹄為新人細微布置,國難當頭艱苦拮據,大喜之事也得熱熱鬧鬧、紅紅火火。雖說苦於冬日裏百花蕭瑟,婚期將近,集燕堂裏還是張燈結彩,一派喜氣洋洋。窗上皆貼上了精巧別致的紅紙窗花,花、鳥、魚形惟妙惟肖,門上的福祿壽喜也精美絕倫; 那些一串串的紅燈籠和紅彩球匠心獨具。沁蘭的一雙巧手用一令紅蠟紙,就絲毫不鋪張地把偌大的集燕堂點綴得喜氣洋洋。
第二日即是上路迎親的日子,萬事俱備隻待那個唐仁祥來做一回順水推舟的新郎官。可快到掌燈時分,連擺喜酒的桌椅都置放停當。還不見新郎人影露麵,集燕堂裏的老老小小不由得著了急。澤生正欲差人去南校場問個原委。唐仁祥精幹的身形終於出現在院門口,步履輕快行至近前。雖是一身齊齊整整的警察穿戴,卻是唱喏作揖隨了會館鄉裏鄉親的禮節,笑容滿麵稱呼澤生、慕容:“大爺、大娘!”來到秋岑、沁蘭身邊叫了:“四嬸、五嬸!”隨後告知是日接警備命令任務緊急,可否推遲兩日迎娶新娘,才能得以抽身。澤生搖頭言不妥,道,差人送信早則明晚、遲則後天早晨才到施小玉娘家,這施家定已按婚約準備好了嫁妝禮數,臨時延期恐怕會誤了好事!唐仁祥即說,急忙中五爺幫我出了個主意,不知可行?說著掏出一紙便簽交與沁蘭,打開了果然是澍生的親筆:“速遣世唯代為接親。切記!妥善而為,不可貽誤!”眾人看過哭笑不得。
春節臨近學校放了寒假,聽到唐大哥到來,世唯放下書本從裏屋迎了出來。沁蘭微笑著不言語把父親的手跡交給了他。世唯一看之下大感意外,但他一向不違背父親心意,思忖後下了決心,於是順從而爽快地答應了這樁出乎意料稀奇古怪的美差。
次日天色蒙蒙亮,趕馬車的陳師傅牽頭帶路,世唯兄妹五人跟著喜婆興致勃發踏上接親的路途。世唯和袁淩騎著駿馬,蘇俊、蘇萍和夢兒就和喜婆坐在馬車兜裏。出了昆明城盡是一路的鄉野小路,坎坷崎嶇,冬日草枯水涸,馬兒跑得快些塵土飛揚。夢兒一路哼哼唧唧,抱怨馬車顛簸得渾身散了架;世唯和袁淩也責怪她糾纏著跟來,耽誤趕路時間。還好那不得已陪著夢兒來的萍兒能吃苦,雖比夢兒歲數小,人也秀氣卻沉穩有主見。就這樣且行且歇息,第二天的日頭老高,那晶瑩澄碧的撫仙湖才映入眼簾。
幽穀裏的一池碧水在日光的照耀下,翡翠般透亮卻又深不可測,似琉璃萬頃鑲嵌於叢山之中。孤山縹緲宛若蓬萊,湖邊嶙峋怪石,儀態萬千。兄妹五人為眼前的美景所傾倒,讚著歎著如置身於仙境,伸手捧起朵朵浪花冰涼刺骨。古代撫仙湖稱為魚戲月湖,彰顯那抗浪魚在月光之下浮出水麵衝上波峰浪尖的妙趣。世唯說抗浪魚長年累月棲息於這寒冰刺骨的湖底沙礫之中,真是不可思議!夢兒便說,魚兒的靈性和山水的靈儀相通。
第三天的午後,世唯一行完好地接著新嫁娘小玉來到集燕堂。新郎官此刻喜不勝喜披掛完備已在路口相迎。賀喜的賓客屆時蜂擁而至,澍生容光煥發給婚禮致辭,給一對新人做了證婚人。平日清涼的集燕堂顯得熱鬧非凡。世唯、袁淩忙著幫唐大哥應酬張羅,忙得不亦樂乎!世唯十六歲未滿,待人接物已展露應酬帷幄,沁蘭頗為欣慰。秋岑看著孩童們不覺間都已長大,歎歲月不饒人,她恨恨地啃了一口雞翅膀說,還記得那時為澍生張羅結婚筵席,接下來可是要為世唯張羅了。讓一幹半大孩童們聽了喜笑顏開。
等賓客散盡,早已越出東山。沁蘭惦記著澍生連日勞累,就燒了熱水伺候著他洗漱,要他早些歇息。也許是今日又見到了澍生往昔師弟的緣故,沁蘭不經意就想起許多年前的人和事:“澍生,原來你多年前的朱師兄走出雲南後投奔了共產黨,就是領導紅軍的朱德總司令啊!”
澍生不聲不響沒有作答,沁蘭詫異抬起頭卻碰上他陰沉的目光,心裏不由得一怔,然後澍生冷冷地開了口:“是誰告訴你的?還說了些什麼?”
“是沁茗,也沒說什麼啊!她說是在《西行漫記》裏讀到的。怎麼了,澍生?”沁蘭不明白是什麼突然激怒了澍生,難道是她提到了共產黨?
“沁蘭,這些事和你有關係嗎?你要關心它做什麼?”澍生的語氣更加咄咄逼人,還有幾分惱羞成怒。
“當下國、共兩黨組建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我無非隨便說說而已!”沁蘭一向善解人意,她熟悉澍生的傲慢,但也不至於無緣無故一反常態;而且她甚至在他的眼神中讀出頹喪,也許是她觸痛了他隱藏的傷痕,便不忍再說下去了。
夫妻倆莫名其妙就此僵住了,這時還好圓圓一溜跑了進來,抱著澍生的腿仰著小臉蛋,親親熱熱地撒嬌:“爹爹,圓圓想您了!”澍生的神情漸漸緩和,俯身慈愛地抱起小女兒。
父女倆說說笑笑地躺下睡了,沁蘭這才舒了口氣。對於今日不歡的話題,沁蘭既不想刨根問底也沒有據理力爭,隻是無形中成為她心頭揮之不去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