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發源於青藏高原幽深的唐古拉山南麓,隱匿於遠古冰封酷寒中的咆哮震撼,在上遊湖沼雍容醞釀間蓄意薄發,然後怒號奔騰於碧羅雪山與高黎貢山峽穀之間,黑色的喧囂蕩滌著塵埃。而惠通橋是跨越濁浪滔天怒江唯一的通天大道,牽壑穀峰巔,越激流險灘。千鈞一發之際,遠征軍當機立斷引爆炸藥,火光衝天惠通橋轟然崩塌,怒江天塹的驚濤駭浪終於把肆無忌憚的日本鬼子阻斷在怒江西岸。滾滾怒江咆哮洶湧,遠征軍守住東岸,滿懷深仇大恨隔江與鬼子對峙。可憐從此怒江西岸苦難深重,血淚斑斑。
五月的保山群山蔥翠,繁花如錦。尤其漫山遍野的蘭花,更使得這座清新寧靜西南邊城呈現祥和悠然。祖祖輩輩在崇山峻嶺間悠閑自在人們,所料不及的是惡貫滿盈的日本鬼子已經逼近。潰退中通訊交通阻斷,與之毗鄰的騰衝已然淪陷,保山卻懵懵懂懂還蒙在鼓中。
當世唯隨著昆明警署救援搶險隊日夜兼程進駐保山時,這座美麗城鎮已然成了人間地獄。燒焦的廢墟中堆積著未及收斂的腐屍,禿鷹、兀鷲淒厲在頭頂盤旋,野狗四野狂吠。1942年5月4日上萬保山人在日機慘絕人寰的轟炸中喪生。殷紅的血流汩汩彙入混濁怒江一瀉千裏……觸目驚心的戰栗間,活著的人異常冷靜愴然。世唯此刻有些諒解父親的用心良苦。回想去年,剛高中畢業未能如願以償地應征入伍,也不完全是屈服於父親存了私心的強暴製止。母親無言中淒苦無助的目光,才是世唯選擇服從的理由。大半生嚐盡沙場血光淒涼的父親,或許隻是不忍心兒子重蹈覆轍。然而,一周前世唯先斬後奏加入搶險隊,臨行作別時,父親隻是苦澀地笑了笑,重重地拍拍兒子的肩膀,點點頭以示鼓勵。中華民族存亡筱關,他怎能阻擋心意已決的勇敢熱忱。其時也正值澍生被免職卸任。世唯看著父親默默轉身,背影竟是如此的落寞而孤獨。
救濟安置難民、恢複交通政務、空襲預警疏散……透不過氣來的勞累再好不過,除了剩下疲憊和刻骨銘心的仇恨,沒有多餘的哀歎和感傷。日機的轟炸是不間斷的魔咒,死神的獰笑不絕於耳。身心交瘁的昏黑中,世唯和同行夥伴們就登上城闕西麵太保山,冷月寒光下巍然屹立的武侯祠,在風中喁喁低語,也許是在預言這踞“八關九隘”之威,扼“三宣六慰”之兵家要塞,來日終將撐起氣吞如虎反擊領略者的陣勢。
夢兒在八月間赫然出現在保山。西出保山的滇緬公路早被切斷,穿越死亡之穀的駝峰航線成了國際運送通道。滇緬路上一反之前塵土飛揚而冷落下來,過往的車輛運送的多為軍士、軍需。夢兒說,她好不容易才逃脫了爸媽的管束,又慶幸地撘上了這趟補給前線醫護的車輛。這是一趟艱苦之極的冒險旅行,當身著獵裝的她在縣政府警隊的窩棚裏找到世唯時,蓬頭垢麵之外,已累得花容失色。又驚又喜的世唯急得火冒三丈,忍不住責怪夢兒一意孤行的任性,焦頭爛額中又多份做夢也想不到的麻煩。固然這座城鎮在夜以繼日強有力的梳理中,暫時有了苟且偷生的棲息地,但危險和恐懼無時不在。
夢兒被世唯安置在警隊窩棚後的臨時收容所裏過夜。簡陋房舍裏擠滿無家可歸的女孩子,沒有床睡,大家在鋪了鬆毛的地上席地而臥,汙濁昏暗光線裏蚊蠅嗡嗡鳴唱。世唯告訴夢兒,如今隻有住這裏比較安全,如若不然也別無選擇。夢兒溫柔地看看世唯,爽快地點頭認可,她開開心心地拿出背包裏藏著的糖果,盡數分給女孩子們吃;然後把裝著稀罕照相機的背包交給世唯妥善保管,就乖乖和衣躺下睡著了。
次日天不亮,世唯放心不下,早早過來看她。夢兒已容光煥發地立在屋外,心醉神迷看著雲霧繚繞的延綿遠山,初升的朝陽在黛青色中泛出一縷金色,巍然聳起的蔥蘢在雲海茫茫間若隱若現。
“我們爬上山巔吧!”夢兒背了照相機興高采烈,她一心想用照片記錄旅途中真實的畫麵和情景。為了弄懂父親這部相機的性能,出發之前,她還專門花時間去到照相館裏學習攝影技術。
於是,他們上了太保山,向東遠望蒼山洱海間還是風花雪月的秀屏,西看直插雲霄蒼涼險峰是日軍占據的鬆山。 俯瞰殘破不堪的市鎮,夢兒伸手指著前方,神情像握著點石成金魔法棒的精靈:“世唯你可知道?眼前荒蕪的街道續接著大山的脈息,山間的草木吸取日光雨露的菁華。這座城鎮不久將恢複先前的瑰麗!”
夢兒超然的情緒使世唯動容歡欣:“夢兒,誰說不是呢!保山自古為哀牢永昌,永世良久、昌盛繁榮。”
太陽升騰而出,光芒萬丈,白茫茫的雲霧融解消散。
三日後,夢兒隻能搭乘運送緬甸難民的車輛至大理,再自行找運客車返回昆明。臨別前,她給世唯年青的夥伴們拍了好些照片,生平第一次和世唯合了影。世唯看著夢兒嬌弱的身形,握著她的手真不舍鬆開。車輪就要啟動,夢兒在眾目睽睽之下忘情地撲在世唯的胸前,甜甜地說聲再見!
世唯追著車子揚起的沙塵向夢兒不停揮手,看著夢兒燦爛的笑靨漸漸遠去,消失在天邊。滿心憧憬的世唯不曾想到,夢兒這一去竟是生死離別。兩日後,在日本飛機對祥雲窮凶極惡的轟炸中,夢兒未能幸免於難。戰爭殘酷無情地吞噬了花季少女,夢兒懷中抱著那部支離破碎的相機就這樣一去不複返。
兩年後的春天,世唯換防經祥雲回昆明。夢兒的墳塋已是芊芊青青,世唯淒然立在草葉蔓生的墳前,但見漫山遍野姹紫嫣紅的杜鵑花,天空淡淡雲朵悠然飄浮,心頭縈繞不散的依舊是那支古老旋律。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問爾所之,是否如適?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蕙蘭芫荽,鬱鬱香芷。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彼方佳人,憑君寄辭,
Then she''''ll be a true love of mine.
伊人猶在,與我相知。
原本是浪漫溫馨的格調,卻因遭遇上冷酷的時運,美夢不得不在淒清悲涼的變調中戛然而止。
次日傍晚世唯終於回到了家,盼兒心切的沁蘭已在集燕堂門口望了又望。才上著台階,圓圓就似小鳥般歡快地跨過門檻,抱住了哥哥的腿。世唯抱起可愛的圓圓,兄妹倆親親熱熱興奮不已。快兩年了,沁蘭哽咽著急忙幫兒子卸下行囊,宛如坐在簷下招手:“世唯,回來就好!”
“奶奶,您還好吧?您又添白發了。”
“好孩子!你們平平安安的,我還能不好!”
兩年不見,奶奶的背微微有些駝;母親仍然清爽秀麗,隻是衣著更為樸素;父親樣貌變化不大,隻是和分別時神情判若兩人,目光依舊敏銳,笑容裏多了和藹和淡定。看著眼前完好歸來且更加挺拔的兒子,澍生和沁蘭由衷寬慰。
世唯聽聞集燕堂裏嘈雜的響動,環顧四圍,花草樹木井然一如往日,紫藤蘿飄逸、香櫞樹常綠中暗藏著紫紅深沉的花蕾;最喜人的是老枇杷樹收斂的闊葉中,結了串串金黃色的枇杷幼果。原先西麵小戲台那廂的空房裏,搬來了人家。唐大哥、小玉迎出來招呼世唯,順便給世唯介紹了新入住的何家和包家,兩戶人家均是臨安口音,頗有士紳派頭。
世唯去上房見過大伯,大媽,明顯感覺澤生儼然老態龍鍾,畢竟較父親年歲長太多,所喜精神尤佳。慕容興致勃勃地說與世唯,會館大殿裏新辦的“建新小學”去年秋天已經開學了。因民國撤裁臨安府,臨安幾番易名建水,故而學校取建水之“建”,並以推陳出新而命名。那新入住的何、包兩家為辦學融資的同鄉官紳。
世唯聽後甚是歡喜,心裏自然明了辦學成功難怪父親精神煥發。澤生感歎歲月不饒人,此次籌建學校可謂力不從心。所幸澍生鼎力支撐,籌措招募,學校建成薈萃精英,含英咀華、以懿文德。
這時,秋岑過來招呼全家入席吃團圓飯。世唯隱隱又想起永不再回的夢兒,歡怡團聚中懷著憂傷。隻是其樂融融間哪敢提及慘痛揪心的過往,記掛起痛失愛女的舅父舅媽,打算明天即前往探望。他暗自安撫不可觸及的心傷。舉起酒杯告慰一眾老小,祝願健康平安。宛如、慕容又念叨起此刻身在重慶,遲遲未歸的世均。澤生便說抗戰勝利到來之時便真正是楊家闔家團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