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冬天落雪並不常見。不過雨水充沛的年份,遇到氣溫驟降,早晚寒風刮得厲害,雪花就飄然而下,人們也會冷得牙關打戰。今年立冬過後,寒風就刮得有些緊,好些年不得賞雪的昆明人,又猜測、期盼著下那麼一場瑞雪,來年收成更好!
抗戰勝利了,國共兩黨談判也達成了共識。盡管大江南北還在撫不平的傷痕中無動於衷,抗日文化大後方昆明,早已壓抑不住追求民主、和平的熱忱,首當其衝喊出一路的風起雲湧“我們今天要爭民主,要爭取更普遍的、完整的和永久的民主政治。”
時下的昆明學生、青年最熱捧的讀物自然是《民主周刊》《時代評論》,兩本雜誌皆是聞名遐邇的教授來創刊主編。當然,世唯也不例外,熱血青年早晚都是要融彙於這洶湧的大潮中的。警務學校的課程已近修完,明年元旦過後世唯就正式躋身國民政府警官行列,向往著充滿祥和、民主的國度,青年人熱情高漲、意氣風發。
快要熄燈就寑,緊急集合號聲吹響。同學們條件反射一躍而起,整理衣冠、全副武裝。即刻受命列隊出發,派往地台寺附近協助治安。十一月將盡,行進中寒風颯颯,枯葉紛飛。淒清的路燈下,滿眼嘈雜一片混亂。至近前,世唯一幹警校學生不禁愕然,滿大街盡數是身著學生裝的昆明學生,正與荷槍實彈的憲兵、警察衝突、對峙,其間還夾雜著不少特務……再細看西南聯大、雲南大學的學生、教授、老師盡在其中……世唯心頭“咯噔”一下,不由得緊張起來,不至於當局要對付手無寸鐵的學生?還好憲兵還隻是恐嚇、驅趕……世唯按命令吆喝、疏散著情緒亢奮的學生,一麵機警地搜索著萍兒、俊兒以及小姨沁茗可會出現在人群中。
極目掃視,人群中果然現出萍兒瘦削高挑的身影。視線中性格剛強好勝的表妹,情緒激動、嫉惡如仇地叫喊、抗議……此刻他也管不了許多,幾個縱身,挺拔的身形就擋在萍兒麵前,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護著她擠出擁擠的人潮,拖著她就往圓通山方向走。行至稍微僻靜之處,厲聲斥責道:“萍兒,你瘋了嗎?你們怎能和政府作對!”萍兒毫不示弱:“可是我們要民主!要和平!要抗爭!”世唯無奈壓低聲音:“你能抵擋槍彈和棍棒嗎?要冷靜!”
“表哥,是特務無端包圍聯大會場搗亂,故意挑起事端!”
“萍兒,我不與你多說,如果後麵發生衝突,你必須盡快躲避!”
次日,昆明全城近三萬學生舉行罷課,抗議軍警的暴行,要求取消禁止自由集會的禁令,反對內戰,爭取民主和平。次日一早,警務學校再次遣學生沿幾所大學監視巡邏。世唯對著頒發命令的李教官立正敬禮,說句:“恕不從命!”扭頭憤然離去。
憋足了一腔的怨氣,世唯徑自來到父親城東宅院,敲開大門。仆人帶著他來到後院亭台,見著正聽著收音機晨練的父親。澍生見了他驚喜之餘難免詫異,這些年世唯和圓圓從未心甘情願踏入此境,他心中也免不了慪氣。但見世唯眉間的凜然和煩悶,揣測兒子遇上了麻煩,便開門見山問:“什麼事?不好好呆在學校裏?”
世唯憤憤地說道:“父親,孩兒決意今後不再做警察了!與民主和平背離的主張,也就違背了廣大民眾的意願。對付無辜學生我實在難以從命!”
澍生應該是知道了昨晚聯大發生的事,便有所明白,他不以為然地說:“警校派你們去學生集會現場了嗎?父親平生隻知道軍人以執行命令為天職!”
世唯心中的鬱悶一瞬間爆發了:“中華民族應該在和平、民主、團結的基礎上,實現全國的統一,建設獨立自由與富強的新中國!”
澍生聽了瞪著兒子,不由得火往上冒:“不要給老子講不切實際的團結統一!學生聚眾蓄意對抗政府,共產黨有煽動的嫌疑!”
父親憑空臆斷的指責即刻使世唯忍無可忍:“同一個民族、同樣的祖先,何以水火不相容?”
刹那間澍生更是怒火中燒:“住口!什麼調和、共容,那不過是空中樓閣,可望而不可即的假象!”
世唯看著父親暴怒的眼神,他從沒讓父親動怒於此過,不免心痛更多的是失望。難道許久以來人們對於和平幸福的渴望,隻是霧裏看花、水中望月的一廂情願;中華民族民主進程何以如此曲嶇蜿蜒、荊棘密布?他痛苦地沉默了。
這時,姨娘在對麵探出身來,不冷不熱地說道:“凡事耐心商量,動那麼大肝火值得嗎?”
世唯略微點頭示意,並不正眼招呼姨娘。澍生蹙了蹙眉,卻不深究他對姨娘置若罔聞。世唯明白這些年來父親奈何濃於水的骨肉血脈,也屈尊包容,擔待了很多。
他按耐心頭煩怨,口氣盡量地恭敬溫和:“父親,我隻是說民眾渴望民主、和平沒有錯。何況昨晚萍兒、俊兒,還有可能小姨沁茗也都在場,一旦衝突起來,我怎能對自己的親人動手!”
澍生看看眼前傲然但一貫體諒自己兒子,漸漸有所緩和:“那你今天是違抗命令準備一走了之?這警察你真是說不做就不做了嗎?”
世唯心性執著,但絕非忤逆不馴。清晨的寒霜使人格外冷靜清醒,經過思索他退步了,開口道:“當然不是!父親,戰後滇西政局渙散,有待修整,要不畢業後我去滇西參與邊城恢複治理,是否可行?”
澍生踱著步權衡了半晌,也靜下心來說道:“世唯,你也是有道理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不妨多做實事多些曆練,再談為國效力!”
父親爽快應允,世唯心裏反倒有些歉疚,趕緊打消了之前撂攤子不幹的衝動。謝過父親就要告辭。
澍生抬手示意且慢,循循然告誡之:“吾兒此番返回,懲戒責罰一律任承;而今物是人非不比當初,萬不得而已時,為父還能幫你有所擔待。謹記今後慎重思量,凡事好自為之!去吧!”
世唯隨即回了警校找李教官悔過認錯。興許是世唯該來的造化,這李教官為人謹慎不張揚,多年擇善而從。十月間昆明政府猝然改組,省主席龍雲被迫調往重慶,軍政一度騷亂。新任省主席不過代理,有持觀望;麵對激進的學潮,李教官哪能不敏感,派遣學生出警實在為例行公事。此時,李教官真心不想過多地摻和不明所以而捅出婁子。故而他就強忍怒火,把這樁大逆不道暫且壓了下來。而今,新上任的警備司令固然大刀闊斧,不過李教官也聽聞楊世唯之父卻是過氣司令。他自認為束身自修,豈能陷入避之不及的恩怨。
自然,李教官耐著性子聽完世唯合情合理痛改前非的說辭,就寬宏大量給予了訓斥調教。幾年來的接觸中他也認可這楊世唯有些細致的才華,書寫繪畫很有心得,除了愛修飾子弟外無劣根陋習。正好上司授意把學校東麵山牆翻新粉刷,書以勵誌箴言、描繪高尚圖飾,打造勵精圖治的迎新文化牆。李教官就把這樁任務作為懲罰安排給世唯,限令一周之內全套妥帖完工。並以此警示膽大妄為的違章犯上。世唯喜不勝喜求之不得,發自肺腑向李教官保證願宵衣旰食圓滿完成任務。
接下來,1945年12月1日,國民黨特務暴徒數百人,圍攻西南聯大、雲南大學等學府,毒打學生,並投擲手榴彈,在昆明製造了震驚中外的“一二·一”昆明慘案。“一二·一”慘案的真相迅速傳遍全國,各地學生舉行抗議和示威遊行,各界人士也紛紛譴責國民黨的暴行。為平民憤,重慶政府調離代理省主席,盧漢就職雲南省主席。
相傳,昆明北郊的龍泉山麓下泉水中有黑龍王潛藏於此,故名黑龍潭。一潭碧水自泉眼湧出,清澄透徹,潭中有古石橋為分界,潭水則一邊清、一邊濁,清濁互不相融,據說橋兩邊的魚兒也互不過界,山靈水秀頗為神奇。且古木參天,泉壑幽邃,修竹茂林,潭深水碧,景致迷人。在百花凋零、水冷煙寒的冬日,昆明人情有獨鍾的最是龍潭四圍漫山遍野的梅林。
元旦淩晨,潔白的雪花遂了昆明人的心意,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待清晨起床,已然“四郊鋪縞素,萬室甃瓊瑤”。山野覆蓋著白茫茫的盛裝,晨光升騰於陰沉沉的冰封雪凍,寒意更甚,絲毫沒有暖意。
遠處坡上,觸景生情的老師帶領歡快的小孩子們唱著“踏雪尋梅”:
“雪霽天晴朗 蠟梅處處香
騎驢壩橋過 鈴兒響叮當
響叮當 響叮當 響叮當 響叮當
好花采得瓶供養 伴我書聲琴韻 共度好時光”
歌聲動情童心悠然。世唯和夥伴們已在黑龍潭的雪野間打完了幾場雪戰,周身熱汗騰騰,就開始滾雪球塑起雪人來。世唯則不失時機地挑個好視角,支起畫板,即興描摹白雪皚皚的山林。
梅林間有姑娘五顏六色的身影在嬉戲,山穀潔淨、靈秀盎然。青春的少年們忍不住瞅著姑娘們多看幾眼,意想不到,有位身著火紅棉襖的短發姑娘竟然走出林子,朝著世唯這邊招了招手。小夥們頓時嬉笑嘩然,打趣世唯交了好運。世唯仔細端詳,那姑娘眉清目秀神情大方,感覺也有些眼熟,忽然想起原來是母親曾經教過的學生義珍。他當即放下畫筆,微笑著揮手招呼,姑娘笑著往這邊矯健地走了過來,紅彤彤的姿態在雪地裏格外漂亮惹眼。
“義珍,真巧!都快一年了,你一切都好嗎?我母親時常盼望你能來家裏做客呢!”世唯彬彬有禮地問候;
義珍熱情洋溢和世唯握手問好:“是啊!我也掛念著老師呢,她安好無恙吧!我進入紡紗廠工作太忙,不過春節前我一定會去看望她的。”
旁邊的夥伴竊竊私語,猜測他倆是約好的,世唯坦率地把義珍介紹給大夥認識,幽默地說道:“這是一場勝過事先約定的不期而遇!”
義珍笑容可掬依次和世唯夥伴們道了新年快樂!開心地說道:“是新年的這場瑞雪成全了我們久別重逢!”
義珍邀世唯一行:“我的姐妹們還在梅林間,寒梅傲雪,美不勝收。何不去梅林間踏雪尋梅?也一起認識我的姐妹們!”
一陣寒風撲麵而過,義珍的雙頰紅撲撲的,渾身上下洋溢著健康活潑的美麗。世唯的夥伴們也被她的熱情所感染,隨著她三三兩兩往梅林去賞梅。
盤虯俊俏梅樹枝頭覆著晶瑩透亮的雪花,沁透了花兒的香氣; 紅褐色的蓓蕾在銀裝素裹中內斂等待,幾株黃蠟似的寒梅卻傲然怒放,綻出那攝人心魄的縷縷清香。些許被凜冽寒風打殘了的花瓣零落在泥地上,幽香如故。寒風緊了起來,細碎的雪花又飛飛揚揚,好興致的姑娘們陶醉了,在花樹下、細雪中翩翩起舞……世唯落筆生風忘情地畫了起來……
春節的前幾天,義珍果然來到集燕堂看望沁蘭。集燕堂裏一派濃濃的迎春氣氛,門框上貼了春聯,窗上千姿百態的窗花襯得滿院生輝。這時,世唯已經圓滿結束了學業,被安排到滇西重鎮祥雲就職,春節收假即刻動身赴任。今日,接了入職文書,和同學辭行後回到家。圓圓說義珍姐姐來了,卻不見人影。沁蘭在廚房準備晚飯,聽世唯叫媽,探出身告訴,義珍見水缸快空了,就拿起扁擔爭著去挑水了。平日裏總是小玉搶著把這水缸挑滿,因為得知小玉有喜了,沁蘭就堅決不讓她擔水,要等世唯回來。
水井在街對麵,來回一大截路,世唯立刻要去接義珍,隻見她挑著滿滿的兩大桶水已到了院門口。他趕緊跑上前,接過擔子,不過意地讓她進屋休息。義珍不在乎地笑起來說:“這極小的事,幹嘛要那麼客氣!”接下來義珍幫著沁蘭麻利地洗菜、切菜,世唯在一旁根本就插不上手。
溫暖的燈光下,這頓飯吃的可口溫馨。沁蘭做鬆鼠魚尤其拿手,還有春卷也炸得爽口,義珍稱讚老師的手藝,沁蘭則說,愛吃就要常來。義珍惦記著今年天寒,給沁蘭和圓圓織了圍巾。圓圓喜愛姐姐織的圍巾漂亮,要姐姐得空也給哥哥織一條,世唯聽了窘得不知如何說好,義珍摸著圓圓的小胖臉,紅了臉笑著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