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踏雪尋梅(2 / 3)

不知不覺夜色漸深,義珍告別,沁蘭要世唯把義珍送回家。昆明晝夜溫差大,春節將至,中午豔陽高照,這會兒出了門卻是寒風瑟瑟。

走到街口世唯問:“義珍,冷嗎?看你穿得這麼少。”

“還好,我不習慣穿太多。世唯哥哥,為什麼你要去祥雲,在昆明的話,你可以更多些照顧老師和妹妹呀。”義珍問得直率;

“你說得對,我母親這麼多年孤單而辛苦,她對我父親情深義重,然而我父親這一生從未曾好好照顧過她。我也真想多給她些陪伴和關心。但是時下昆明各界反對內戰的民主鬥爭高漲,政府傾向不明朗,我真不知何去何從。去祥雲我能踏實些,也許在一個安靜的環境中曆練務實,我能看到中國的出路。”世唯沒想到自然而然就對這位姑娘說出心裏話。

“我能理解你的處境。其實,世唯你不知道我之前到過延安,加入了共產黨。我時下在紡紗廠裏進行組織和宣傳,盡可能團結廣大勞動人民,反對內戰、反對壓迫。”

世唯驚訝地看著義珍,她的眼神是坦誠而堅定的; 執政者喜怒無常間劍拔弩張,難免使人不安:“義珍,共產主義倡導的是全人類解放和幸福。你相信共產黨真的會給中國帶來希望嗎?”

“是的,我們的黨代表廣大民眾根本利益就是中國前進的方向!”義珍信心十足地說著:“世唯,你的小姨沁茗老師,我近來常常接觸,你知道她是民主同盟成員,他們也在極力促成國、共兩黨的民主統一。”

“自上世紀以來,我們的國家慘遭帝國主義列強瓜分擄掠,國土流失主權淪喪; 貧瘠匱乏剝削深重,尖銳的民族矛盾致使內憂外患。苦難的中華民族再也承受不起分裂,隻有和平、民主、統一,我們的國家才能複興富強!”世唯在茫然中訴說著內心的期盼、等待;

“努力吧!我們終會迎來幸福祥和的未來!”義珍的熱情總能在寒風中帶來溫暖的感覺。

過完節世唯就要啟程去祥雲。那時,政府設警察公署於祥雲,世唯就任警隊隊長。在燈下,沁蘭一麵趕著給兒子織完那件新毛衫,一麵對著收拾行囊的兒子千叮嚀萬囑咐:“世唯,路途上多加小心!要尊重上司,與同事和睦相處,自律履職!”

“另外,媽已備好了賀歲禮品,過節這幾天,我們娘仨逐一拜會親戚六眷。特別是你那失了女兒的舅父紫曦,更應多加安慰。”

“媽,我走後您也要好好保重,多虧俊兒、萍兒也會常來看望您,為難之事您就勞動他們幫忙!”

一九四六年新春伊始,世唯帶著渴望、思索和幾許少年輕狂離開昆明,趕赴雲之故鄉祥雲。

戰後的昆明開始複蘇,四方鄉鄰紛至遝來,建新小學聲名鵲起。學校規模再次擴大,除集燕堂、高石坎兩個院落外,正殿西麵的三個側院均用做學生教室,東麵後側院是教師宿舍; 而隨著滇劇的沒落,則把印刷書局由西側院移至曾經開設戲園的正殿內。學生陡增、教師擴充,沁蘭又應急填補學校總務虛空。

經過八年艱苦抗戰,昆明這座城市早已全力以赴透支了老底,大部分人家生計維艱;新入職的世唯薪俸甚微,勉強應付自己周轉;沁蘭體諒澍生蛇大洞大,過日子開銷從未曾依賴苛求過他。圓圓今年快滿八歲了,沁蘭慶幸有了機會做事掙錢,維持家用。澍生隔些天都會來學校轉轉、看看女兒;而圓圓見了父親,就牽了他的手,要他回家陪媽媽,澍生也順其心意時不時回來一趟。日子在平淡忙碌中劃過。

四月間,離家多年的世均終於回家來了,一副衣錦還鄉的樣子,看似這些年是存了些錢。早年在廣州讀陸軍軍官學校的時候,他就安家在香港,此番退役卻沒把老婆和孩子帶回,隻說先回來等等,看時局做下一步打算。澤生和慕容免不了有些心寒,煞費苦心地懇求世均回昆明定居。慕容在歲月毫不留情的交迭中,維持發揚著祖宗固有的傳統。她相信她從孩提撫養至成年的養子,也會沿著既定倫理,割舍不下他們夫婦多年傾注太多心血的養育、教化之恩。

轉眼秋天到了,恰逢佳節又重陽,薄霧濃雲間又是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今日沁蘭不等天明就起來了,“九九”是長久長壽的感念。她想趕著蒸製時鮮的桂花糕,帶去看望老父、老母。而且又想起當年澍生最愛吃這糕餅,也牽掛起他來。桂花是昨日收集洗淨就晾曬著了,她端了昨晚用清水加以浸泡的糯米出了屋,來到遊春邊的石臼旁。正準備要舂米,見兄、嫂上屋的廚房煙囪冒著濃煙,估摸是不是兄、嫂要出門登高踏秋,要不怎會這麼早生火做飯,幹脆就先過去問候一聲。

沁蘭行至窗前,看清楚卻是世均蹲在土灶旁,正往灶膛裏拚命塞東西,直忙得滿頭大汗。他身旁放著兩個敞開的大木箱子,箱子底下還有少許類似文書樣陳舊的紙張。沁蘭心頭奇怪,不由就叫聲世均,沒想到那楊世均竟被嚇得縱跳起來,沁蘭這才發現自己今早唐突了,世均見是沁蘭,有些惱但又賠起笑臉:“五嬸,你輕手輕腳過來幹什麼?”

沁蘭也忍不住笑了:“世均,我也不曾想你那麼專心,嚇著你,我不過意了。是什麼物件需要盡數燒毀?”

“能是什麼?不過是些廢物。我立馬就要出國,攜帶不了。予你們留存,說不定以後還給你們大家招致禍端,不如一把火燒了幹淨!”說著又抓起剩餘的紙片草草塞進火裏;

沁蘭向來細心,見世均神色閃爍,難免多了份疑問:“世均,但凡銷毀文書卷宗,不可草率而為。大哥、大嫂年事已高,你理應相伴左右、恪盡孝道,為何要急於出國?”

“我說五嬸,這天下事你是不聞不問嗎?國、共兩黨爭天下,鹿死誰手?是禍是福?我從廣州到上海、後來至重慶,出生入死折騰了半輩子,好不容易攢了點錢財,盡快出國謀個出路,老來也享受享受生活!早走早好!”瞬間世均又換了一副老於世故的嘴臉;

“當初你五叔引薦你上路,如今你出國和他商量過嗎?”沁蘭發自內心對侄兒失望;

“有得商量嗎?五叔要留守故鄉,隻能說是他自己不明智,難道眾人都要效仿之!大路通天,各走一邊!”世均很不屑地嗬嗬笑著,嘴裏的兩顆齙牙格外顯眼。

話說於此,沁蘭隻得罷休,忙著去蒸自己的桂花糕去了。

沒過幾天,世均向養父母簡短告別後,不容分說離開昆明,經香港去了加拿大。沁蘭提示哥、嫂,世均前幾日曾焚毀物件。澤生、慕容聽後大驚失色。原來二老為挽留世均,已將相關臨安會館的檔案及楊氏宗族家譜盡數傳於他保管,以激發其傳承祖宗遺訓之責任。會館檔案卷宗自楊老提督奏請聖上修建會館之批文、籌資名錄、建館銘誌、房地契約等等。待進屋查看,果然兩個木箱空空如也、檔案卷宗盡數焚毀殆盡。澤生、慕容遵循家族教誨,秉承父母傳統,躬行踐履、苦心經營,精心卷藏家傳檔案遭遇不肖子孫付之一炬,已然化為烏有,深感倍受打擊。澤生禁不住老淚縱橫,此後臥床不起,不久於人世。

兩年後的初秋,暄氣初消,桂花皎潔,蕭瑟還未起,不過是“雲天收夏色,木葉動秋聲”正風清氣爽。日頭剛升起來,圓圓在遊春上搭了小桌子、小椅子,想聽著小燕子的“啾啾”聲溫習暑假功課,不想散落了香甜的爆米花,招惹了饞嘴的小麻雀在身邊蹦蹦跳跳;小玉大姐家的兩個男孩也跑過來蹲在身邊,逗著鳥兒、看看圓圓的小瓷杯裏的爆米花。

“我哥今天就到家了,他好不容易休假回來看望我和媽媽。”圓圓的表情驕傲而又興奮,說著她還大方地把小杯子裏的爆米花分給了小男孩;

“而且,明日我的大表姐要做新娘子了,我們一家要去為她慶賀喝喜酒。”圓圓甜甜地笑著,兩個可愛的小酒窩若隱若現。

“媽媽!四大媽!表姨媽來了!”她抬眼看見表姨媽小惠和她挑著擔子的三兒子已來到集燕堂院門台階下,就丟了書本出門迎接;

這個時節,昆明呈貢鬥南玫瑰花事繁蘼,沁蘭勞駕表妹小惠專程從呈貢鬥南養花的農家便宜收購了兩擔紫紅玫瑰花,趕了近十裏路送至集燕堂來,要醃製紅糖玫瑰花醬。

沁蘭、秋岑聞聲也趕緊出屋來招呼接應,再看那兩擔花兒,還是鮮豔欲滴、甜蜜香濃的好品質。小惠感歎是這火車跑得快就是福氣。孩子們的也被花兒迷住,圍著嘖嘖稱讚,隻是忌憚杆兒上尖利刺兒,不敢輕舉妄動。沁蘭挑出極好的蓓蕾,留著次日用來給侄女萍兒妝點婚禮。

圓圓跟著三表哥給萍兒去送玫瑰花。秋岑、沁蘭、小惠就在院裏刻不待時地做起活兒,摘下朵朵玫瑰的花瓣加以清洗後晾曬。

這香豔可人的花兒吸引眾人的眼球,同住院裏包家、何家老爺們兒也忍不住出屋來湊個熱鬧扯扯家常,貌似優哉遊哉,曬曬暖陽抽著香煙。

曾做過建水縣縣長的包老爺問沁蘭:“他五嬸,做那麼多玫瑰花醬,你們吃得了嗎?”

“哪能盡數自己吃呢!我家四嫂那豆花米線要配著玫瑰花醬調製的木瓜水來賣,時下這米線館生意要做得紅火,口味須得獨到。”沁蘭友好作答;

“原來如此!你們兩妯娌還懂些生意經嘛。”

秋岑一聽了心裏不爽:“您老養尊處優領著俸祿,怎麼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們辛苦經營不就為糊個口。”

見小惠和她兒子均是壯壯實實典型莊稼人,那何家也說:“真羨慕表姨媽,如今你們有莊稼收成,在海邊還能捕魚摸蝦。缺錢使的時候,往昆明販幾趟生意,也就來了。”

小惠做人實誠就回道:“您可是吃皇糧的大爺,哪能羨慕起我這麵朝黃土背朝天的鄉下人。”

“還提皇糧、俸祿,看情形這天下要變了,鈔票貶得一文不值。她五嬸,你也不問問兒子,日下民國政府還開得起薪水給他嗎?”包老爺滿腹牢騷、怨忿一觸即發;

“瘦死駱駝比馬大!您二位再落泊也比不了風裏來、雨裏來的百姓缺衣少食。”秋岑占強說個開心;

“國民政府動員戡亂許多年,到頭來,聽聞調往長春的六十軍糧餉給養短缺,軍心都散了。中原逐鹿,輸贏很快就要見分曉了。”何家老爺像是已對國民政府失了信心。

沁蘭低頭專心做事不搭腔,隻道是欲說還休。看著盛滿火紅玫瑰花瓣的一個個大簸箕,擺放在起了秋意的院落裏,像是一場對姹紫嫣紅的回憶,使人感悟起生命從豐美到凋零的起起落落。

萍兒的婚禮如此盛大,新郎即是世唯多年前見過的聯大才子吳天翔,而後又成為勝利榮歸的抗戰英雄。之所以說盛大是參加婚禮的人數何其多、場麵何其熱鬧,新娘、新娘又是何其的男才女貌,婚禮的風格何其的潮流新式……雖說當下昆明人手頭拮據,不見得何其奢華富貴,但是超凡的人緣、人氣,雅致高尚的風格,足矣讓少男、少女們羨慕得生出點點嫉妒。

潔白的一襲婚紗中新娘清麗脫俗,新郎西裝革履玉樹臨風。備了簡約的西式自助餐,典雅溫馨的舞會。聖潔的婚禮進行曲奏響,玫瑰花雨紛紛揚揚……此情此景,世唯怎能不想起飄然而逝的夢兒,心中泛起無法言喻的酸楚。

他帶著周身的寂寥,獨自悄悄離開了喧囂喜慶,像孤獨的遊魂般徘徊在昏黃的街燈下、清涼的夜風中,金碧路上濃密的梧桐樹瀟瀟,他便想起一位隱士的詩“蕭疏桐葉上,月白露初團。滴瀝清光滿,熒煌素彩寒。”就這樣走著想著卻不覺來到了雞鳴橋頭,玉帶河水悠悠,河畔參天的洋草果樹蕭瑟幽深,見村落裏幽暗的燈光中,錯落的房舍影影綽綽……那星星點點的光芒讓人感覺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