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輕敲開了義珍家的門,開門的是義珍的母親,昏暗中勞碌而精明的麵容,熱情地請世唯進屋就座。義珍的小屋簡陋但很潔淨,窗簾上、床單精致的刺繡,說明了屋子的主人心靈手巧。“久違了!”世唯謙謙問候,義珍微笑著沒說話,卻從木箱拿出一條潔白的編織圍巾遞到世唯的手中。世唯歡喜,隨即圍在頸上,約了義珍說到河邊走走,雖此刻天色已暗,姑娘的父母看著青年誠懇俊朗,便點頭應允。
陣陣涼風中,洋草果樹葉沙啦啦作響,樹林中寒鴉烏陣啼聲不絕於耳。
“義珍,一別兩年多了,你好嗎?感謝你百忙中抽空來幫我媽媽挑水劈柴!”世唯看著神清氣爽的義珍,感覺她的身上總洋溢著清新的活力。他接著關心地說:“以當下的情形,你的身份和處境比較危險,你可要多加小心!”
“嗯,我還好!你看起來也不錯!世唯,不用擔心我,民心已朝向我們,你感覺了到嗎?獨裁和欺壓會結束的,中國人民當家做主的日子快要來了!”姑娘心中充滿希望,周身也散發著美麗;
“是啊!我早已感受到了震撼的力量,也相信我們的民族將被賦予新生命,奏響新的樂章!在岌岌可危中拚命掙紮隻不過是苟延殘喘。”世唯得以說出壓抑於心頭的苦悶感覺輕鬆許多; 義珍的眼神此刻像天上的繁星閃閃亮,使人難免心裏生出喜悅的愛慕,世唯的臉上浮現出會心笑容,他暢想著:“或者我可以徹底擺脫出父親的陰影,某一天加入你們當中。”
“噢,世唯,說到你父親,我早已聽過是位將軍,早年跟隨中山先生鬧革命,對嗎?他終有一天也會向我們靠攏的。”義珍的笑容燦爛,她憧憬著吟誦起神聖的宣言:“過去的一切運動都是少數人的或者為少數人謀利益的運動。無產階級的運動是絕大多數人的、為絕大多數人謀利益的獨立的運動。資產階級的滅亡和無產階級的勝利是同樣不可避免的。”
一大清早,世唯和妹妹就幫著母親醃製玫瑰花醬,把曬幹的玫瑰花和紅糖放入石臼,再加入配料舂細,之後攪拌融合成香甜沁心、紫紅瑩潤的花醬,再盛入瓦壇裏封釀。兩個大壇子裝滿後,沁蘭再用小瓦罐裝了幾罐供家人享用。
“哥,不是說萍兒姐姐今天要回門嗎?我們把兩瓶花醬給外公、外婆送過去,不就正好又見著新郎、新娘了嗎?”圓圓還回味著萍兒婚禮的歡樂;
圓圓跟著忙活了一早上,沁蘭給女兒重新梳理著揉亂的小辮子,見女兒劉海兒稍微長了些,忽然想起年少時姐夫送與的發夾,就找了出來給圓圓別在發際。沁蘭愛惜物件,發夾依然光鮮如新,靈動的珍珠蝴蝶不失亮麗。圓圓長大了,可愛中露出幾分少女的嫻靜。少女時代那是夢幻詩意的,沁蘭想起來今日好像是七夕。
“媽媽,我們在外婆家吃了午飯才回來,外婆那天就讓我們去了多呆會兒!”圓圓那語氣有了自己的主見,沁蘭有種預感今日澍生會回來,微笑說道:“那晚飯要回來吃,你們父親會來。”
於是,世唯和妹妹欣然往著東寺街去了。
中午沁蘭正在小憩,義珍來了。沁蘭忙起身招呼,義珍急匆匆地說,本是晚上下了班才要給世唯送書過來的,但是臨時今晚要開會,怕讓世唯空等著,就偷空趕緊跑來一趟。她把一本用牛皮紙包裹著的書交給沁蘭,沁蘭打開看了竟是一本印著紅五星的《共產黨宣言》。義珍再三說書籍須謹慎交與世唯,沁蘭早知此書要緊。左看右想就把它放入平日存放錢物的床頭小櫃抽屜裏,上鎖後把鑰匙又小心地藏入梳妝盒裏。
午後,院子裏靜悠悠的,大嫂在供桌前上香祭拜,沁蘭則備齊了竹實、紅棗、薏米、花生……應著節氣,熬起七寶羹來。這時候澍生果然從集燕堂院門口進來了,沁蘭看著他從遊春上遠遠走著過來,氣色還不錯,但也許是有些年紀了,不似前幾年腳下生風。沁蘭給他沏了茶,說在熬粥,就忙著回到廚房。澍生就走到廚房的小窗前,問世唯不是回來了嗎?還有圓圓呢?沁蘭一邊顧著做事一邊作答。澍生又說,今天拿點錢過來給沁蘭添著用; 沁蘭笑笑說,在學校裏領份薪水,假期又幫秋岑店上做點事,還好能周轉; 澍生知沁蘭傲氣,淡淡笑道,物價漲得厲害,你就收著吧!
沁蘭熬好了七寶羹,念著大嫂孤苦伶仃,就先舀了一碗抬與她,然後才進屋端給澍生。她輕輕地把羹放在餐桌上;“澍生,你過來嚐嚐糖放得合適嗎?”
澍生坐在她床前的桌前無動於衷,她緩緩地走到他的身前,看到那本《共產黨宣言》赫然擺在桌子上,不由得呆住了。
聽她來到身邊,澍生抬起頭來,陌生的目光中帶著幾分揶揄:“沁蘭,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這書從哪裏來的?”
聽著他尖刻的語氣,她雖然心都涼了,但還是平和地說道:“這書是別人請我保存的,僅此而已。澍生你不要誤會了。”
澍生語氣中帶著一種深刻的憤憤不平:“是嗎?那我要知道,這個人是誰?”
這樣的頤指氣使沁蘭難以接受:“澍生,這事和你可以沒有關係,請不要再深究!”
澍生的拳頭狠狠地敲在桌子上,眼睛裏像是要噴出火來:“沁蘭,你們也要拋棄我嗎?你說得好,我們之間是可以沒有關係的。”
極其霸道的悲觀使沁蘭倒吸一口涼氣,澍生果然是無法麵對現實:“澍生,請你不要這樣!如果共產黨最終勝利了,你要接納這樣的事實。”
對於偏激的頑固,沁蘭的真誠無疑隻是火上澆油,澍生的神情變得頹然悲哀:“你是說,我這輩子曾經的追求奮鬥都是泡影,我付出一切代價換來的隻是一座轟然塌陷的城堡。因而你也將背叛我離開我!”
沁蘭抑製著滿腹委屈,既心酸又難過:“澍生,我任何時候都不會背叛於你!隻是,我們都必須清楚地麵對現實中的未來,沒有人能阻擋時代的洪流!”
然而,澍生卻誤入歧途般鑽進了一個尖尖的牛角,而不能自拔:“那就讓洪流來淹沒我吧!就讓我為所堅持的主義死而後已!”
沁蘭拿起那本書緊緊地抱在懷裏,慢慢地退出臥房。澍生像是發怒的獵豹,暴虐而冷酷。她感覺不妙,隻有深深地去體諒,盡量緩和澍生的情緒:“澍生,請你不要這樣!你冷靜些,好嗎?一切都可以慢慢解釋,我們好好地說清楚這一切可以嗎?罪過並不在於這本書,是嗎?”
澍生蠻橫地步步逼近:“沁蘭,既然你想好好地說,就不要再欺騙我!我再說一遍,把書給我,告訴我書是誰給你的!”
看著不可理喻的澍生,沁蘭一時間糊塗,猜不透他的用意; 她極度痛心而無奈,幾近哀求:“澍生,我不想欺騙你,我隻是不能把書給你,真的不能給你!”
澍生瞥見了書房牆上掛著的那把中正劍,他驀地轉身取了下來,劍刃出了鞘,直直對著沁蘭,他的眼神淩厲而囂張,用令人琢磨不透的語氣威逼道:“我最後說一遍,你給不給?”
沁蘭驚慌失措地看著劍尖已經刺向自己的胸口,她本能地抬手抵擋,書跌落在地上……劍刃往後穩穩收住,沁蘭的手臂卻已劃過劍鋒,一陣揪心的疼痛,霎時血流如注。殷紅的鮮血汩汩湧出,順著她的手臂滴落……澍生感覺到一種不曾有過的刺痛和昏亂,他即刻扔下匕首,俯身去看那傷口……然而就在這猝不及防間,那劍刃已抵住自己的咽喉!澍生抬眼看來人,正是自己的兒子世唯。
而一踏進家門,就被眼前突如其來的情景驚嚇過度的圓圓,此刻仿佛才叫出了聲:“媽媽!爸爸!哥哥!”接下來她用手蒙起眼,站在門口,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了。
沁蘭不顧一切地拖住世唯另一隻臂膀,顫抖的聲音叫喊著:“世唯,住手!你瘋了嗎?你怎能如此對你父親!”
澍生慢慢退後立起身來,對視著兒子充滿怒火和仇恨的目光,心中浮起無限的悲涼和絕望……眼前高大威猛的兒子對著自己大聲叫喊:“出去!我不想再見到你,你不再是我的父親!”他禁不住苦笑,默默轉過身走到屋門口。這時,圓圓恍過神來撲到澍生懷裏,哭泣著叫“爸爸”,他牽起女兒的手出了屋。圓圓身不由己回頭張望,卻又在泣不成聲中決然扭頭,隨著父親一路淒愴離開了集燕堂。
1949年4月中國人民解放軍橫渡長江後占領南京 ;10月1日,北京天安門廣場隆重舉行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大典。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向全世界莊嚴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
而早在1948年10月,滇軍六十軍曾澤生軍長引領麾下之師,已在東北投誠起義; 1949年8月間,流亡香港的“雲南王”龍雲宣布脫離國民政府,公然亮出“雲南起義”的字眼。曆史的車輪震天動地轟隆隆呼嘯著迎頭而來,不容阻擋間朝向未來。雲南省主席盧漢審時度勢間蠢蠢欲動,在蟄伏中期待春潮欲來、百花爭豔,醞釀著蛻變後再看氣象萬千……
中秋節前夕,世唯於祥雲接到緊急調令,遂馬不停蹄趕往昆明。屆時,盧漢對於和平起義周密部署中,於是組建起保安部隊,成立昆明警備司令部。市長曾恕懷即刻撤換軍統特務,委予世唯重任,就職昆明市警察一分局警長,成為起義中堅。他一腔熱忱、全力以赴迎接起義。
1949年12月9日晚上十點,五星紅旗在五華山光複樓冉冉升起,在燦爛靜謐的夜空下莊嚴宣布著雲南起義。古樸俊逸的光複樓徹夜通明的燈火昭示著這座城市的新生!
漁陽鼙鼓動地來,瞬間驚破了黨國欲將雲南作為堅實反共基地的迷夢。困獸猶鬥的蔣介石指揮國軍瘋狂反撲,又派出飛機配合陸軍進攻。愁雲慘霧籠罩著拂曉的昆明,起義部隊在近郊巫家壩進行了英勇的昆明保衛戰; 市長親自指揮起義警察和民間自衛隊雷厲風行並肩作戰,擔負起清查逮捕特務和負隅頑抗份子的艱巨任務,捍衛革命政權。1950年1月,中國人民解放軍奔襲千裏,入滇馳援,最終徹底解放雲南。
1950年昆明的春節極其不平凡,春雷滾滾伴著歡天喜地,已然換了人間。昆明市民傾城出動、載歌載舞擁上街頭,夾道歡迎威武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進駐昆明。陰霾散去朝陽初升之時,湧動的人潮扭著秧歌、踩著高蹺、耍著龍燈、舞著獅子……
“金鳳子那個開紅花,
一開開在窮人家,
太陽一出照四方,
大家喜洋洋。”
此刻,世唯已佩戴上閃閃的紅五星帽徽,滿懷著對祖國和人民的崇敬,意氣風發揮灑出青春的驕傲……他認出歡騰人潮中的義珍,她帶著蓬勃的朝氣走在遊行隊列中,帶領紡紗廠的姐妹們舞動著鮮豔的彩綢,盡情地唱著、跳著,美麗的笑容中帶著無限地喜悅!
狂熱的歡聲雷動中,雄赳赳、氣昂昂的解放軍踏入了視線,那震撼人心的律動,久久回蕩在心頭……
懷著虔誠的期待世唯走向義珍:“我們結婚吧,義珍!讓我們共同開創嶄新的生活!”
“好的,世唯,我答應你!我們一起照張相吧!記住這個幸福的日子!紀念這偉大的勝利!”質樸的義珍羞紅了臉,但心於心的相知中沒有矯揉造作;
沒有誓言、沒有承諾,隻願悲傷著你的悲傷,幸福著你的幸福……
於是,就在正義路上的鴻運照相館,定格下了他倆終生難忘,永遠懷念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