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五妮無力地望著學姐。從相貌來看,學姐算不上是出眾的美人,臉龐嬌小玲瓏,像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惹人喜愛。她的身材纖巧而勻稱,穿著深藍色的藍業套裝,就像一個孩子穿上了母親的衣服。她的年齡不過比歸五妮大了三四歲,可卻憑借自己的拚勁兒,在這家珠寶商行做到了人事經理的職位。歸五妮相信,學姐一定有著過人之處,否則憑借她的條件,是不可能取得如此地位的。
歸五妮向學姐投去期望的眼神,她多麼希望能夠獲得學姐的幫扶呀!可學姐像是被什麼煩心事纏繞,對她的眼神一點兒也沒有做出反應。歸五妮失望極了,傷心極了。由於出身的緣故,她特別敏感,更不願意向別人開口求助,她害怕她那可憐的自尊被碰得稀碎。所以,見學姐沒有提出要幫自己一把的時候,她隻能傷心地站起身,離開了學姐的辦公室。
一整天,她都處於一種恍惚之中。王盼是如何地對她熱嘲冷諷的,她全然沒有聽到,就如同沒有聽到陳美琪對她的勸慰一般。她滿腦子裏都是離開市區時,那位十元店老板娘的話:“希望你再也不要回這種十元店住了,”當時,她的回答是,她會努力不讓自己回去的,可是,再過幾天,如果她還是沒有賣出去任何產品,那十元店必將是她的下一站。
但事情真的要這樣發展嗎?想想那種混亂、汙濁不堪的環境,歸五妮就會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這一天,王盼又賣出去了七八件項鏈、手鐲之類的,還有一枚鑽石戒指。當那些顧客在王盼麵前,瀟灑地掏出現金,或者是信用卡時,歸五妮的牙根子開始發癢,她想不明白,老天為何如此眷顧王盼?那些顧客又到底喜歡她哪一點,為何總是去她那兒買東西,而不光顧自己的櫃台?
每次注意到她嫉妒的眼光,王盼總是朝她努努嘴,眼睛往上翻著。看到她的那種得意與不屑,歸五妮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得了。
一天的時間在她的胡思亂想中,很快過去了。當陳美琪輕輕地把手放到她的手上時,歸五妮注意到外麵的太陽已經開始西沉。哦,時間已經到了下午四點,她們該交班了。
“下班了,快收拾一下吧。”陳美琪體貼地對她說。
“哦,下班了,”歸五妮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一樣,神情呆滯,喃喃地說道。
“別胡思亂想了,趕緊收拾一下,晚上我請你吃飯,”陳美琪說,“今天還不錯,我又賣了幾件首飾,傭金夠花的了。說吧,想吃什麼,我都會滿足你。”
“吃什麼呢?”歸五妮回答道。她覺得這個問題,等過幾天,被珠寶商行解聘後,才是她真正需要擔心的。
“你來這裏這麼長時間,還沒有吃過燒鵝吧?你不知道,公明的燒鵝可是光明新區的三寶之一呢。公明燒鵝以色佳味美、肉嫩皮脆而遠近聞名,早在民國時期就名揚海外。”陳美琪口若懸河地介紹著,有那麼一刻鍾,歸五妮誤以為她是個銷售公明燒鵝的,而非珠寶銷售員。陳美琪繼續往下說:“正好我有一個朋友,在一家正宗的燒鵝店裏當服務員,我讓她給我們留了位子。走,我們快點過去,晚了可能連位子都沒有了。”
可歸五妮不想去,她沒有心情。她謝絕了陳美琪的邀請,“謝謝你的好意,”她說,“可我實在不能去,我等會兒還有點別的事情要處理。”她說這話的時候,神情非常堅決,陳美琪盯著她看了一會,便不再強求她。
天藍藍珠寶商行的營業時間,是從早上九點到晚上十點,銷售員實行兩班倒,除去吃飯的半小時之外,每班連續工作六個小時。被輪換了班,或者是到了晚上十點之後,這些銷售員們常常三五成群,找一個酒吧,或是一個特色的餐廳,大展她們的味蕾,慢慢地在那裏消磨她們自由的光陰。這也是為何一提到吃的,陳美琪就像是一個非常專業的人士,向她滔滔不絕地能夠介紹許多的一個原因。
這晚也是如此。下班後不久,室友們便相約都出去了,隻有歸五妮一個人,既沒有吃晚飯,也沒有任何想要走出去的衝動。她呆呆地坐著,不知道該幹些什麼,也不知道,她的明天將會怎麼樣。
她的手觸摸到了放在床頭的琵琶,她拿起來,想彈奏一曲。對,就彈《十麵埋伏》,這是她自大學時期開始學習的一支曲子,可到如今,總也彈不好。不知為何,總有一種說不出的什麼東西約束著她,使她無法完全釋放,盡情演繹這支曲子。這次也不例外,很快,她便歎息一聲,將琵琶重又裝進了盒子裏。
過了許久,她起身走進浴室,在浴盆裏放了一盆熱水。時下十月底,深圳的天氣還很炎熱,可她想在那滾燙的熱水中,體會在母親懷中的溫暖。她躺在浴盆裏泡著熱水澡,她的胸膛從泡沫中挺出,就好像一座小島,而這座小島之上,已經荒蕪得看不到一棵聳起的樹木,不會有人喜歡這樣的荒島,更不會有人願意在這樣的荒島上浪費時間。想著想著,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因為今天,還有另外一個意義,那就是她的生日。那晚,她一定在日記中寫下了這麼一筆:整整一天,沒有人給我說生日快樂,然後我發現了自己的荒蕪。
她的頭發也濕透了,柔順地貼在她的臉上,把眼睛遮著了。透過它們,她看到水蒸氣不斷地升起,在房間內越積越多,最後在化妝鏡上凝聚起來。她一直看著它們在鏡子上竄動,無規則地,忽上忽下,她看到它們總算聯結起來,在鏡子上歪歪斜斜地顯現出兩個字來。
看到這兩個字,她馬上就喜歡上了它,就如突然遇到了生命中等待的人一樣。她知道她的一生都在等待它,它也在等待她,她的一生將與它長相廝守。鬱積在胸口的沉悶,豁然逝去,她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坦然。她用浴巾把鏡子上的水汽拭去,在鏡子麵前,反複打量自己,的確,那是一個貌不出眾的女人,正符合這兩個字——無豔。
一直在等它,是的,自從她來到這個世界上開始。算起來,應該有二十二年了。事實上,另外兩個字讓她背負了太重太重的漠視。她決定第二天,就去更改那兩個字,不管將要遇到的麻煩事情會有多少。
另外兩個字——五妮——沒錯,那是她的名字,讓她從小學到大學,即便年年都是成績最優秀的學生,仍無法在同學麵前抬起頭的名字,那兩個字賦予了她太多的壓力,就像一塊巨大的石磨盤一樣,她每天都背著它走一條別人沒有走過的路。
她並不是胡亂比較。她和許多女孩一樣,也夢想過未來,也正因為“這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希望,她工作和生活在這座原本就不屬於她的城市。在深圳的這三四個月裏,她發現始終被一種無形的東西,緊緊地束縛著,這就使得本已狹窄的學習、工作和社會活動已被減少到不能再擁擠了。她不甘心,甚至這一直以來她都在一個固定的套子裏苦苦掙紮。然而,任誰都知道,這種掙紮於事無補。
想到“無豔”這兩個字時,她如釋重負。這兩個字與古代的另一個女人有關。那個女人叫鍾無豔。史料記載,她是中國古代四大醜女之一,但很有才華。相傳是戰國時期齊國無鹽邑之女。外貌極醜,四十歲不得出嫁,自請見齊宣王,陳述齊國危難四點,為齊宣王采納,立為王後。於是拆漸台、罷女樂、退諂諛,進直言,選兵馬,實府庫,齊國大安。
歸五妮沒有奢望自己會像鍾無豔那樣,成為一國之王後,那樣的事情,隻會發生在童話故事,或者是史料中,她還沒有天真到完全相信這些的程度。男人都是視覺動物,她這些年,尤其是當珠寶銷售員這三個月的經曆告訴她,沒有漂亮的外貌,男人甚至連看都不會看自己一眼。但她想到的是:既然自己一點姿色都沒有,貌似無豔,幹嗎不坦誠這一點,還要因此而難為自己?在別人麵前抬不起頭,自卑地活著,誰又能注意自己呢?還不如豁出去,大膽些、放開些,說不定還會有意外的收獲。就是“無豔”這兩個字,給予她的是心靈的釋放,讓她在狹小的空間裏更加輕盈、柔弱,甚至可以若有若無。
她決定從明天起,將自己的名字正式更改為那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