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曙光(3 / 3)

“幸好,這幾個月以來,我也熟悉了你的個性,”學姐莞爾一笑,說道,“知道你是個不願意說謊的人。隻是,無豔,我必須告訴你,有些時候,人生還是需要有一些善意的謊言的。可能現在你還不明白這一點,但你記住它,準沒錯。”

晚上,舍友們相互外出玩了。她一個人看了會兒書,滿腦子裏都是這兩天發生的事情。這些事情,讓她如在夢境中一般。接著,她關上了燈,直直地把自己扔在了床上。房間裏漆黑一片,窗外不時有醉漢在大聲地罵著什麼,接著,便是垃圾桶被踢翻在地的聲音。

她側轉一下身體,希望把腦海裏的興奮驅逐出去,更希望盡快進入夢鄉,以飽滿的精神麵對她明天正式入職的第一天。

眼下已是十月底。現今的氣候是越來越奇怪了。按照深圳官方的說法,今年台風影響的嚴重程度是近五年中較為嚴重的一年,以“韋森特”台風影響最為突出。“韋森特”具有“塊頭大、持續久、影響重”的特點,在其來臨期間,累積雨量達到三百六十七毫米,降雨時間長達六天,是近十年來造成深圳市過程雨量最多、降雨持續時間最長的熱帶氣旋。在它的影響下,七八月份,深圳經常是接二連三地下雨,可自從九月底到現在,幾乎一次雨都沒有再下過了。這樣的反常,不僅是在深圳,就是整個廣東省,也是罕見如此長時間的幹晴無雨天氣。據說,這種幹晴少雨導致了不少地方出現中度氣象幹旱,澄海還達到了特別幹旱程度。

幸喜的是,三天前,冷空氣來了,它帶來了大範圍的降水,才使得這種幹旱得以緩解。

此時,外麵仍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空氣中充滿了潮氣。

臨睡的時候,歸無豔曾試著關窗,但濕度過高的空氣令人窒息。落地窗一開,嘈雜的聲音就頓時湧入。不知過了多久,外麵吵鬧的聲音突然停止,她開始慢慢入睡。

一陣新的動亂開始,有人開始玩弄汽車喇叭。過了沒多久,另一個汽車喇叭插進來合唱。歸無豔爬起床,把腳套進拖鞋,走上陽台。

她想起了家鄉。郭家屯,這個中原地區大別山下的小村莊,自己出生的地方。現在,肯定整個兒村莊都睡著了。村莊裏的每一條路上都空無一人,就連一隻流浪狗都看不見。母親在電話裏曾對她說過,村子裏的年輕人都出去找事了,整個村子就像死了一樣,沒有一點生氣。母親的話裏滿是歎息。她知道,母親應該也是屬於這外麵的世界的。父親是一個沉默的男人,常年的勞作使得他原本挺拔的脊背略略有些彎曲。在她的記憶裏,他從來沒有打罵過她們姐妹,他用他的善良教育她們如何做人,用他男人的擔當,撐起她們成長的一方天空。

黑夜此時一定將郭家屯籠罩了,隻是,父親點燃的旱煙袋是否又燙紅了它?

三天前的夜晚,她打電話給父親,讓他去派出所幫忙辦理更改名字的事情。父親靜靜地聽完她在電話中強調的事情,一如往日的沉默,隻是淡淡地說一聲“中”便掛了電話。

她想,我是傷了父親的心。“五妮”這個名字是父親取的,她是父親的第五個女兒。大姐叫大妮,據母親說,賤名好養,這是農村人取名一直以來的習慣。大姐最初的名字是叫妮妮,後來,二姐出生了,父親才把妮妮更改為大妮,二姐就叫二妮,再到後來,三、四姐就順次叫三妮、四妮,她就順次被叫作“五妮”了。她們五姐妹從來沒有因為名字而怪罪過父親。父親一輩子沒讀過什麼書,把她們五姐妹撫養長大,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但父親卻有一個很響亮的名字:歸建國。說起這個名字,還得從爺爺說起。

爺爺並非是郭家屯人,他是外省人,曾受過良好的教育。在打日本鬼子的時候,他是一名紅軍戰士,據說還有一個排長的軍銜。在抗日期間,爺爺奉命主持郭家屯一帶的軍事,後來,日本鬼子的空軍飛行員從高處給郭家屯定了位,因為嫋嫋的炊煙很容易從遠處看到。爺爺當時正在郭家屯的曬穀場訓練民兵,一顆炸彈落在他的身旁,他失去了一條腿。後來,戰事吃緊,部隊從大別山區向南挺進,爺爺就被安置在郭家屯養傷。照顧他的就是當時年輕的奶奶,郭家屯的女民兵隊長。自古以來都是美女愛英雄,沒有讀過書的山裏女子更是如此。就這樣,他們走到了一起,爺爺也就在這裏落地生根了。

父親出生時,正值抗戰取得全麵勝利,中華人民共和國被宣布從此站起來的時候,爺爺高興,就為兒子取了“建國”這麼個名字,既響亮,又寓意美好的期望。但在歸建國成長讀書的時候,卻意外遭遇了荒,爺爺奶奶為了讓希望延續下去,總是省著自己那一口飯讓兒子吃,沒多久他們也就雙雙撒手而去,留下了年幼的歸建國一人苟活於世。加上歸家在郭家屯是外姓,幾乎沒什麼親人,別說是讀書,就連生計也成為年幼的歸建國最首要的問題。好歹當時的民風還算淳樸,歸建國在左鄰右舍的幫助下,總算活了下來,性格雖然自卑沉悶,但長得還算是一表人才。隻是可惜錯過了讀書的大好時光,到現在還是沒什麼文化。

不過,在那個年代,沒讀過書的人比比皆是,沒文化也算不上什麼丟人的事情。真正讓父親歸建國一輩子直不起腰杆的原因,一是母親,但父親深愛著母親,這種愛使他可以原諒母親所犯下的任何錯誤。二是她們五姐妹,家裏卻沒有一個哥哥或是弟弟,用農村話來說,就是“後繼無人”。父親可以忍受別人因母親的錯誤對自己的鄙視,卻無法對別人用另一種眼光來評價他“隻有五朵金花”這件事置之不理。

盡管父親一再認為歸無豔是個“怪人”,對她抱有的希望卻是最大的。他用了他畢生的能力,供應她讀了大學。然而,現在他的這個希望不僅久未回去看他不說,連他給取的名字也將要丟掉,並且,還自己取了一個所有的女子都不會取的名字,這對父親來說,是不是一種無言的傷害?

所以,當歸無豔接到父親打來的電話時,全身猛一哆嗦,差一點從陽台上摔倒在地。

“大,恁晚了,您咋還沒睡?”歸無豔的心懸在了嗓子眼,唯恐父親說出無法更改名字的事情來。父親就是這麼一個人,這輩子從來都不會求人辦事,哪怕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情,他也不願意開口求人。

“老了,睡眠就少了。”歸建國說著,開始了一陣猛烈的咳嗽。他每咳嗽一聲,歸無豔心就被揪得緊緊的,她很害怕父親,一不小心把肺子給咳出來了。

過了好久,父親的咳嗽聲才止住。她小聲地對父親說:“您少抽點煙,能戒就戒了吧。”

“抽一輩子了,哪能說戒就戒呢!”

“那您就少抽點,”歸無豔心疼父親,“您的身體要緊。”

“嗯,中。”

歸無豔不敢開口問父親更改姓名的事情。她擔心父親的回答會讓她失望。她太了解父親了,非但從不開口求人,就是見到那些當官的,全身都會不由自主地打哆嗦。歸無豔記得,四年前,父親與她一起去大學報到時,當學校負責接待的老師問他叫什麼名字,家是哪裏時,他緊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最後還是歸無豔拿出錄取通知書,別人才接待了他們。

更改姓名一定要去派出所辦理,父親見到那些身穿製服的警察,恐怕腿肚子都要發軟了吧?

可父親接下來的話,讓她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父親說:“名字改過來了。工作人員很負責任,還開了一張你更改名字的證明,他說,這樣你就不用擔心,畢業證與你的名字不符合了。不過,他說,改名後,你要馬上辦理身份證才行。”

“中,俺知道了,”歸無豔心裏嘀咕道,這回去辦理身份,一來一回,最快也要一個星期。可自己明天才轉為正式員工,請假恐怕不好請吧。“俺改天與經理說說,看不能請到假。”她對父親說。

“不用請假回來,”父親趕忙對她說,“警察同誌說了,從兩個月前,在深圳就可以辦理咱們河南人的身份證了。你不用回來,到辦理點就可以去辦了。”

“哦,真哩?”

“是哩,警察是這樣說哩。他還把地址和電話寫給我了。對了,你把你的地址發短信過來,俺明天就托人,把改了名字的戶口本給你寄過去,這樣,你拿著戶口本,就可以去辦身份證了。”

聽到這裏,歸無豔鼻子一酸。她沒有想到,從來不願開口求人的父親,為了自己心血來潮要改名字的事情,竟然跑到派出所,把自己的名字給改了過來。一種複雜的情緒湧上她的心頭,她哽咽著對父親說:“大,對不起。”

“傻孩子,說的哪裏話呀!”父親在電話那頭,沙啞著聲音說,“俺與你娘一輩子沒讀過什麼書,家裏都指望你一個人了。不管你要求什麼,隻要是為了你好,俺們都會去做的。”

“大,請您和娘放心,俺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歸無豔含著淚水對父親說道。有了父親母親的支持,她依稀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就在不遠處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