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她在自己的周圍,築起了一堵高牆,不允許自己走出去,也不歡迎別人走進來。因為如此,到她過二十三歲生日時,身邊連個祝福她生日快樂的人都沒有。她這樣的人不可能被人喜歡。同學們、村子裏的孩童幾乎沒有人願意與她玩在一起,或者因為害怕與她在一起被人嘲笑也未可知。然而,她就那樣在自己的天地裏,卑微地活著,在怨天尤人裏日複一日。
後來,她變更了姓名,並由此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種變化將會帶她走向何種地步,她未嚐得知,但從目前來看,似乎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她欣喜地接受了這種變化,並有意將它持之以恒地保持下去,她希望把這些變化無限製地加以重複,最終她能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
然而,想要成為的人是什麼樣的呢?她並不清楚。但顯然,絕不是眼前這個依舊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人,活在自卑構建的軀殼裏的人。
她邊搖頭邊換下了那套泳衣。室內不知是否開了暖氣,溫度恰到好處,即便是裸著身子,也沒有覺得寒冷或是悶熱。她邊挑選合適的泳衣,邊思索王盼的行為,一種奇怪的感觸在她心頭盤桓不去。
她與王盼之間的關係,算不上好,但也不差。自年初,王盼提醒過她要小心某些人別具用心之後,一直到現在,歸無豔也沒有明白她那話中含義,但她隱約覺得,王盼對她是持有好感的。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
那天是一個月裏為數不多的休息日。早上十點剛過,歸無豔就到了光明新區圖書館,借來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來看。自不久前讀過他的《霍亂時期的愛情》,歸無豔就對這位魔幻現實主義作家充滿了興趣。這是特別奇怪的事情,因為就是在大學裏,她也從來沒有對哪一位作家如此好奇過。她也說不清楚,這位哥倫比亞作家在哪一方麵征服了她,總是覺得,一旦進入他的字裏行間,就無法超然脫身似的置之度過。他的作品中,好像有一雙無形的手,緊緊地拉扯著她,讓她跟著作品的主人公,一起哭一起笑。
那天,當她看到書架上排列的《百年孤獨》這本書時,便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它。珠寶銷售員的休息日與大多其他行業的人不同,加上現在願意進圖書館讀書的人越來越少,那天早上,閱覽室幾乎沒有別人。歸無豔坐在靠窗的位子,一邊曬太陽,一邊看《百年孤獨》。
王盼是突然出現在她麵前的,她問她看的是什麼書,歸無豔照實說了。
王盼接著又問:“喜歡這本書?”
歸無豔點點頭:“更多的是因為喜歡這個作家。”她指著攤開的頁麵說,“這本才剛看,還不知道喜歡與否。但我想,應該不會失望。”
“的確不會失望,”王盼說,“它是一本非常浪漫而又神奇的書。當你閱讀完之後,就會像是活了一世紀之久。每個人都有用自己獨特的辦法抵抗孤獨:參加革命、反複地做手工活、讀書翻譯……這裏麵包括了人類一切可以抵抗孤獨的辦法,完全可以當成工具書來看待。”
歸無豔吃驚地看著王盼。對方對這本書如此嫻熟,讓她著實沒有料到。她始終認為,王盼的孤冷高傲,是建立在她遙遙領先的銷售業績以及美麗的容貌上的,現在看來,並不僅僅如此。任何人的成功,必有其成功之道。但在王盼那高冷的氣質背後,她還是感受到了對方的孤獨——隻有孤獨的人才更加理解孤獨。
“好好看吧,這本書不會讓你失望的,”王盼歎息了一聲,接著,她又像囈語般地說道,“不過,你喜歡馬爾克斯,應該就可以和我當朋友了。”
王盼離開後,歸無豔發了很長時間的呆。然後,便一頭紮進了那本書中,的確如王盼所講,她領略了各種各樣抵抗孤獨的方法。
在“黑卡”出現在珠寶商行之後,王盼特別邀請了一次歸無豔共進晚餐。
那天晚上,她們兩人喝了兩瓶紅酒。
“今天,之所以邀請你,在於我們兩人有很多的相似之處,”王盼喝得微醺時,舉著杯子,對她說,“我們從不希望別人了解自己。表麵看來我是冷冰冰的,對任何人似乎都不屑一顧,哪怕是顧客,在我熱情的笑容之後,也隱藏著一種讓人卻步的東西。這就是為什麼我有那麼多顧客,卻幾乎沒有男人敢於嚐試追求我的原因,他們都被我身上的殼嚇倒了。你呢?別看你工作中常對顧客舒展笑臉,也有一個姓丁的領導幹部追求你,但我敢保證,你的內心,也是遠遠地躲藏在自己的殼後。從根本上說,這是我們和別人不同的地方。是這樣嗎,無豔?”
“怎麼會呢?”歸無豔說,“我對每一名顧客,可都是發自真心的呀。我希望他們在我這裏購買商品,也是完全出於自願。這在培訓手冊裏都有講過呀。”
“我知道,”王盼把手一揮,做出不耐煩的動作,“那是工作。我們拋開工作不管,你願意讓別人進入你的內心嗎?”
“這個,”歸無豔遲疑了一下,說,“我可不知道。我想之所以沒有讓任何人進入我的內心,關鍵是還沒有遇到合適的對象。其實,我內心是渴望被理解的,也希望有互相了解的對象。隻是,因為多種方麵的原因,那個人暫時還沒有出現。”
“意思和我所講的差不多。”王盼把酒杯裏的酒倒進嘴裏,又為自己加滿,接著說,“我的內心也是如此。但大多數人並不是這樣,所以,我們還是與大多數人不同的。”
歸無豔還想再解釋些什麼,但突然意識到,那樣做其實毫無必要。於是,她聳了聳肩,端起酒杯,與王盼一飲而盡。
盡管那是唯一的一次與王盼一起喝酒,但說明了一點,在那段時間裏,王盼的確曾經想和她結為朋友,或者確切地說,曾經向歸無豔表達過,想結為朋友的意圖。
但從什麼時間開始,王盼又恢複了她那高冷的麵目,即便是麵對歸無豔,也像是見了陌生人一樣呢?
歸無豔仔細地想了許久。她怎麼也想不明白,因為就在昨晚沒有進KTV之前,王盼還曾很親昵地挽起她的胳膊,說要好好地研究她。從KTV出來之後,她就像是變了個人。即便是目光與她相遇時,也總是立即移走。那麼,在KTV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抑或是自己在什麼地方,不小心得罪了她?
直到休息室的房門被人敲響,歸無豔還是沒有思索出個頭緒來。
來敲門的人用一種略帶沙啞的嗓音喊道:“無豔女士,您換好泳衣了嗎?他們都已經在等候您了。”
歸無豔一下子聽出了這是老梁的聲音,頓時感到惶恐起來,不管怎麼說,老梁都是四海集團海外事業部的運營總監,自己不過是一個珠寶行的小小銷售員,有何德何能,敢勞他大駕前來邀請?
歸無豔迅速地換上了一件猶豫很久的泳衣。那件泳衣穿在她的身上,把身子仍然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但卻恰到好處地把她的粉嫩的脖頸以及後背給裸露了出來。房間裏有潔白厚實的浴巾,她把浴巾披在身上,打開了休息室的門。
“讓您擔心了,真不好意思。”她用輕柔的聲音對老梁說。
“沒關係,”老梁嗬嗬地笑道,“正好,也讓我鍛煉鍛煉身子。”
“所有人都已經下去了?”
“呃,是的。您的兩個同事,老板還有三水,都已經泡上了。”
老梁一點兒架子也沒有,就像是一個忠實的仆人,或者任何一個可以完全信賴的角色。跟在他的身後,歸無豔有種想要不停地與他說話的衝動。於是,她又開口說道:“黃總與您的關係,讓人羨慕。”
老梁回過頭,衝她再一次露出了好看的笑容。“老板就是這麼一個人,視野開闊,思維也與大多數人不同。在最初開始創業時,就對我說,我們是一個團隊,為了實現共同的價值而聚在一起。現在,我的價值已經超預期地實現了,可以光榮退休了。”
歸無豔感慨道:“共同吃苦容易,共同享樂難。像黃總這樣,把企業做大做強了,並沒有拋棄與自己攜手共進的夥伴,這一點,恐怕當下也不多見了。”
“這個的確如此,黃總的個人魅力,是許多人無法企及的。”老梁說道,“你的兩個同事也都不錯呀。李冰經理深諳管理之道,王盼女士表麵看起來冷若冰霜,骨子裏對人卻熱情著呢。對了,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們倆應該是對手吧?”
“對手?”歸無豔不禁一愣,喃喃地重複道。
或許,惟有這兩個字,能夠解釋王盼從昨晚以來,對自己不理不睬的原因。
“我不知道。”歸無豔無奈地笑了。接著,他們二人都沒再說話,一直走到溫泉池旁,歸無豔看到王盼與徐三水一起,正在熱火朝天地談論著什麼,而在另一個池子裏,學姐李冰也與黃四海一起,不疾不徐地說著什麼。
歸無豔猶豫了一下,在他們旁邊另一個空無一人的池子裏,下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