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正月底,徐三水把錢拿給歸無豔時,比她想的還多出四五萬元。她把多出的四五萬元拿出來,其餘的錢又還給他。她請求他利用他的人員,到郭家屯做一個實地考察,並利用這些錢,建立起一所希望學校。
“這自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徐三水撓了撓蓬亂的頭發。不與黃四海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一副沒有睡醒的樣子,這讓歸無豔常常產生一種錯覺: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這個人身上,是一種錯誤的選擇。但他用行動向她證明了,人不可貌相。他看似迷糊不修邊幅的外表之下,蘊藏著驚人的能量和效率。他點燃一支煙,幾乎煙不離手。“不過,你要知道,這些事情,是黃總讓我去負責的,雖說我和他之間的約定條件比較寬鬆,但考慮到契約精神,我建議你還是把你的想法,給他講一下。”
如果這件事能夠繞過黃四海,那自然是最好不過的事情了。歸無豔打心眼兒裏並不願意,自己的希望的實現,要以自己做出一個並不樂意的選擇為前提。但現實往往如此,每個人的成長與前行,都需要經過無數次痛苦選擇與妥協。
“我知道,這件事你不想經過黃總,”徐三水繼續往下說,“可我也希望你能為我考慮一下,如果他知道了我在外麵接私活,我想他一定會不高興的。雖說對我的業餘時間做些什麼事情,他從來都不過問。可畢竟這件事情,要用到他的團隊。”
歸無豔欲言又止,但終究什麼話都沒有說出來。
漂亮的服務員走過來,幫徐三水重又續滿咖啡。餐廳的背景音樂裏,與上一次來這裏一樣,播放著《春江花月夜》的琵琶曲子。隨著這熟悉的旋律,歸無豔的思緒又一次飄飛到了遙遠的郭家屯。從讀大學開始,她幾乎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了。有時候,她不經意地聽別人談起,在深圳打拚時間久了,故鄉就回不去了。她就不由自主地想,我的家鄉可從來都回不去呀。現在,機會就擺在她的麵前,她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隻是需要向別的務工者那樣,鼓起勇氣向老板開口請個假而已。
可對她來說,這隻是開口請假那麼容易嗎?
黃四海說:“隻要你能為我生個兒子,我什麼條件都會答應你!”
黃太太握著她的手,全身顫抖,向她重複了黃四海的這句話。
可她的回答呢?從最初感到羞辱,到最後鬼使神差地說,“這件事情太突然了,我都沒有一點兒心理準備。”
她這樣的回答,是否就已經預料到,有朝一日,一定會有求於黃四海?
這是否也就意味著,隻有答應了黃四海,為他生個兒子,她的夢想,她的希望,才能得以順利實現?
“其實,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徐三水抽著煙,突然開口說道。
“什麼?”歸無豔被突然打斷了思緒,嚇了一跳。
“無論是男人或是女人,總是要麵對一些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徐三水說,“可當我們真正坦然麵對之後,便會發現,那所謂的喜歡或不喜歡,也不過如此。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是說我……”歸無豔驚詫地望著徐三水,她沒有想到,徐三水竟會知道,她和黃四海之間的“私約”。
“你大概忘了我原本的身份,”徐三水吸了一口煙,又一支煙在他手中燃盡,他把它摁在煙灰缸裏,“細致入微的觀察,是我擅長的事情。雖說你和黃總從來都沒有提過,我也能推測出一二,他應該是要你——”
說到這裏,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歸無豔感到自己的心跳即將停止了。
徐三水端起咖啡,先輕輕地啜飲了一口,又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點燃,才緩緩吐出後麵幾個字:“為他生個兒子。”
歸無豔不知不覺中,全身起滿了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
“他是個很好的人,但老天似乎對他有些不公。”徐三水喟然長歎道,接著,他用饒有深意的目光盯著她,慢吞吞地說,“再說了,你又不能永遠活著。”
“你又不能永遠活著。”歸無豔默默地重複了一次這句話。
這句話非常熟識。她記得第一次聽到它時,就一下子記住了。可是,在什麼時候聽見的呢?現在,徐三水這樣說,又是什麼意思呢?
過了好大一會兒,她才想起來這句話的出處。在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威爾遜太太第一次見到湯姆·坎布時,就是這樣對自己說的。因為這句話,她成了湯姆·坎布農的情婦。
想到這裏,歸無豔脫口而出道:“你是讓我成為黃四海的情婦?”
“我沒有那樣說過。”徐三水悠悠地說道。他的雙眼正睜著窗外的公路,那兒天陰沉沉的,路旁的公交站台上有一兩個等車的人,正抱著膀子,焦躁不安地來回走動著。
歸無豔也深深地歎息了一聲。這次,她沒有避諱,歎息聲清楚地進入了徐三水的耳中。
無可奈何,歸無豔隻好找到黃四海,向他講述了自己的請求。
黃四海吃驚地看著她。歸無豔知道,她又一次讓對方刮目相看。她看到他的眼裏閃露出更加明亮的光芒,知道這件事他一定會答應幫忙。果然,一句“一切包在我身上”,給她吃了一顆定心丸。
當著她的麵,黃四海當即撥通了徐三水的電話,讓他派人前往郭家屯,實地考察建立希望學校的事情。掛斷電話後,他對歸無豔說:“你放心,這件事情,我也會親自過問。”
慶幸的是,黃四海沒有再提為他生兒子的事情。這令歸無豔感激萬分。她再三向他道謝。當他們分開時,黃四海伸出手,與她握手告別,她沒有猶豫,把手伸了過去。
接下來的事情,便是歸還籌借的錢了。當歸無豔把兩萬元錢還給丁秋生的時候,他的臉上也寫滿了驚異。“我並沒有找你要,我也不急著用,你就先用吧。”他漲紅了臉,說道。
歸無豔告訴他,她已經籌齊了錢,並且很感謝他的幫助。他的臉上寫滿了失落,他仍有不甘地問道:“我們之間真的就沒有可能了嗎?”
歸無豔點點頭。她雖然沒有戀愛過,不懂得愛情,但她相信,愛情就應該如黃太太所講的那樣,愛上一個人,會為對方茶飯不思。但對於丁秋生,歸無豔沒有這種感覺,並且她相信,以後也不會有這種感覺。
她告訴丁秋生,他們兩人根本就不合適,即使強走到一起,將來也不會開心的。她感謝他這一段時間以來對她的關心,感謝他每周都與她約會,給她講笑話,他的這種關心給她帶來了歡笑。她說希望以後能夠保持著這種親密的同鄉之誼。她還祝福他,早日與陳美琪結成連理。
提到陳美琪,丁秋生便沒有再說什麼,隻是一臉悻悻地走了。
歸無豔把錢歸還學姐時,學姐一臉的疲憊。每年年初,她都要參與珠寶商行的發展計劃製定,確定全年的營銷策略及人力規劃。學姐沒有同歸無豔多說什麼,歸無豔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在她辦公室坐上一會兒,她走出學姐的辦公室的瞬間,看到學姐的眼裏充滿了迷茫。
見到陳美琪時,她的臉上沒有一點兒表情,甚至連目光都轉向了一邊。歸無豔想到了王盼所形容的螳螂,明白了王盼所指的是誰。可陳美琪看起來,又不像螳螂那麼凶殘呢!歸無豔在心裏歎息了一聲。她知道,無論自己怎樣努力,她和陳美琪的情誼,已經走到了盡頭。
在所有人中,隻有王盼的表現,讓歸無豔如丈二和尚般摸不著頭腦。
接過歸無豔遞過去的一萬元錢,王盼既沒有像丁秋生那樣推辭,也沒有像經理李冰那樣沉默,更沒有陳美琪的那般極不自然。她沒有說話,卻用一臉曖昧的笑容看著歸無豔。那笑容讓歸無豔極不自然,像心藏秘密而被人看穿似的。“你笑什麼呢?”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像完全變了一個人,裏麵充滿了心虛與慌張。
王盼伸手向她蹺起了大拇指,但什麼話都沒有說。
這時,有客人走向歸無豔的專櫃。歸無豔沒有弄清楚王盼的意思,並且,看她的表情,似乎也不打算告訴自己,她隻好離開了她,返回了自己的櫃台。
很多時候,希望並不像我們所預設的那樣,完全按照既定的軌道走下去。更多的是,它就像一頭愛惹禍的牲畜,喜歡與我們背道而馳。
事過許久之後,歸無豔始終無法明白,她是如何做出那個令自己遺憾後悔的決定的。
八月底,歸無豔接到了黃四海的電話,於她而言,這是一個好消息。黃四海說,希望學校已經建成,他還與當地的教育主管部門進行了溝通,以她的名字命名學校。黃四海讓歸無豔準備一下,回去參加學校的建成暨開學典禮,他對她說鄉鎮的主要領導也會參與,而歸無豔要做一個主題演講。歸無豔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遠在家鄉的母親。母親在電話那頭木訥了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半晌之後,歸無豔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了輕輕的啜泣聲。她知道,母親這是喜極而泣,這麼多年的羞辱哦,她想象不出母親是怎麼一步步走過來的。
歸無豔向學姐報告了這個好消息,學姐向她表示了祝賀,並非常爽快地批了她一個星期的假期。
“好好享受歡呼吧,”學姐對她說,“享受被村民擁戴的感覺。這是你應該得到的。別人不知,但我很清楚,你為此而付出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