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 十 回 勝負不分鬥牌酬密令 老少鹹集把酒鬧新居(3 / 3)

於是鳳舉在前麵引道,繞著玻璃格子的遊廊,將他們引到旁邊一個長客廳裏來。客廳外麵,一道遊廊,將玻璃格扇,完全來掩護著。遊廊裏麵,重重疊疊,擺下許多菊花。電燈照耀著五色紛呈,秀豔奪目。人走了進來,自有一種清淡的香味。這客廳裏,一樣都是紅木雕花的家具。隨著桌案,擺下各種菊花。中間一張大理石圓桌,上麵陳設著一套博古細瓷杯碟。趙孟元道:“大爺對於起居飲食,都極會講究的。你瞧,這屋裏除了電燈,都是古色古香,而且電燈還用五彩紗燈罩著,也看不出是舶來品了。”鳳舉道:“菊花這樣東西,本來是很秀淡古雅的,這就應該配著一些幽雅的陳設,才顯得不俗。若是在花前陳設著許多洋貨,大家對著吃大菜,也不能說不行,然而好像不大相投似的。”朱逸士道:“這是你的心理作用。我們也在外國人家裏看見他們養菊花。那種地方洋氣衝天,好像和菊花的古雅不相合了。然而我們看那菊花,依然是好看啊!”劉蔚然道:“你們這種說法,簡直沒有懂得人家的意思所在。你們太粗心,走進這屋子裏來,也沒有留心那門上一塊橫匾嗎?”朱逸士和趙孟元聽了這話,果然就走門外抬頭一看。原來上麵用虎皮紙裁成一張扇麵式,在上麵寫了三個大字“宜秋軒”。朱逸士道:“這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與菊花陳設,有什麼關係?”劉蔚然道:“你再瞧旁邊那副對聯。”朱逸士看時,照樣的兩張虎皮紙,寫了五言聯貼在廊柱上。一邊是栽鬆留古秀,一邊是供菊挹清芬。拍手道:“我知道了。這副對聯,正暗藏著新嫂子的尊諱呢。怪不得這個屋子,要叫宜秋軒!”劉蔚然道:“這算你明白了。你想,一副小對聯,還要和夫人發生些關係。那麼,這屋子裏陳設,固然不可繁華,而且也不宜帶了洋氣。”晚香聽他們說,隻是微笑,等說完了,這才說道:“大爺是無事忙,他哪有工夫弄這些不要緊的東西?這也是前天來的那個楊老先生,他說,這屋子應該貼上一副對聯,馬上叫人買了紙來,還要我親自研一硯台墨。硯台又大,水又多,研了半天,研得我兩手又酸又痛。他高高興興讓大爺牽著紙,站著寫。一直等墨幹了,我們貼上去了,他才肯走。他寫的時候,還是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念給我聽,好像很得意。這一位老人家,我真讓他膩得可以的。”朱逸士道:“哪裏有這樣一位楊老先生?”鳳舉道:“還有誰呢?就是楊半山。他弄了許多掛名差事,終日無事,隻是評章風月,陶情詩酒,消磨他的歲月。無事生非他還要找些事情做,何況是有題目可想呢?他也是說這地方很好,要我請他吃一回菊花鍋子,我說時間尚早,這才把他推開了。”燕西道:“那是推不開的,他不要人請則已,若是要人請他,就不知道什麼叫做客氣了。”劉蔚然道:“這老頭兒很有趣,何不就借今天晚上這一席酒,請他來吃一餐?就是大爺也算順便做了一個人情。”鳳舉一想,這話也對,就叫聽差打電話去問楊老先生在家沒有,那裏答應在家,鳳舉就親自去接電話,催他過來。

那楊半山因為晚上在家,極是無聊,捧了一本唐詩,在燈下消遣,現在接到電話,有酒可喝,自然是極端願意。馬上坐了自己的馬車,向鳳舉小公館而來。到了鳳舉家時,這裏大家入席已久。大家因都是極熟的人,圍住了一張小圓桌,不分賓主地胡亂坐下,惟是空了正麵一個位子給楊半山。楊半山還未進門,在玻璃門外,就連連嚷道:“不用提,後來居上,後來居上。”他一走進門,大家都站起來。看他穿一件古銅色團花夾袍,外罩棗紅對襟坎肩。這個日子雖未到冬天,他已戴上一頂瓜皮小帽,有一個小紅帽頂兒。最奇怪的,他手上還執著湘妃竹的加大折扇,嘴上稀稀的幾根蒼白胡子,倒梳得清清楚楚。劉蔚然笑道:“久不見楊半老,現在越發態度瀟灑,老當益壯了。”楊半山將折扇輕輕打開,搖了兩下,笑道:“緩帶輕裘羊叔子,綸巾羽扇武鄉侯。”燕西笑道:“楊半老的詩興,實在比誰也足。我早就要找個機會,和你去談一談,總是不能夠。”一麵說著,一麵給他讓座。楊半山毫不客氣地就坐在首席。他旁邊還有一個空位,將手上的折扇,敲著坐椅道:“老七,這兒來坐,這兒來坐。”燕西聽說,真個坐過來。楊半山拍著他的肩膀道:“你今年多大年紀了?”燕西笑道:“十八歲。”楊半山道:“好啊,這真是現在人所謂的黃金時代啊!你定了親事沒有?”燕西笑道:“怎麼樣?楊半老問我這句話,想喝我的冬瓜湯嗎?”楊半山道:“你這話,說的就該打。你們這班新人物,趕上了改良的年頭兒了,正好幹那才子佳人的韻事,自己去找佳偶。而且現在是光明正大自訂終身,用不著半夜三更上後花園了。你說要我做媒,豈不是冤我老頭子?”燕西笑道:“那也不然,喝冬瓜湯,不一定是舊式的媒人。就是新式結婚的介紹人,也可以算是喝冬瓜湯。”楊半山左手一把摸著胡子,將頭點了兩點道:“這話倒也持之成理。你若真是有這個意思,我倒可以給你介紹一個。”燕西一麵聽他說話,一麵伸手去拿了酒壺來,向老頭子的酒杯裏,就冷不防斟上一杯酒,笑道:“我先給你斟上一杯做定錢,將來事情成了,再謝媒吧。”楊半山道:“得!我先收下你這定錢。”端起杯子,咕嘟一聲,把酒一口喝幹了,對著滿桌人照了一照杯。晚香和鳳舉坐在主席,麵前還有一把酒壺。晚香拿酒壺站了起來,對楊半山微微一笑道:“老先生,我敬你一杯。”楊半山左手按了酒杯,右手拿了折扇,在桌上一敲,伸著頭笑道:“新奶奶敬我一杯,這是得喝的,但是主不請,客不飲呢。”晚香笑道:“我是不大會喝酒。但是老先生要我陪一杯,我就陪一杯。”說時,將自己麵前的酒杯,滿滿斟上了一杯。鳳舉一順手就把她的酒杯按住。笑道:“你又要作怪。回頭灌醉了,又要鬧得不成樣子。我看你還是安靜一點的好。”楊半山道:“豈有此理!哪有主人翁敬客,旁人從中攔阻之理?”鳳舉笑道:“不是我不讓她喝酒,因為她一點酒量沒有,喝下去就要鬧的。所以我不敢讓她放肆。若是半老非陪不可,我代陪一盅如何?”楊半山道:“不成,她是她的,你是你的。你把酒喝到口裏,不會到她肚子裏去。”鳳舉笑道:“半老,你不是她的先生嗎?哪有個先生要灌女弟子喝酒之理?”楊半山撫摸著胡子笑道:“不錯,我是有此一說,但是你賢夫婦,並沒有承認。”鳳舉道:“不是不承認,因為楊半老是一位大文學家,把一位認識不了三個大字的女子,拜在門牆,豈不是壞先生的名譽?而且楊半老連這種弟子也收,豈不成了教蒙館的先生,連?三字經?、?百家姓?,都要教起來了?”楊半山笑道:“我的門生多著呢!若是一個一個都要我親自去教他,那會把我累死了。我的意思隻不過要有一個名義,能不以無關係的人待我,那就行了。”晚香在他討論之際,已經捧著壺離開了席,走到楊半山麵前笑道:“得啦!我不敢把先生當平常人看待。這兒給你敬酒來了。”楊半山唱著昆曲的道白說:“酒是先生饌,女為君子儒。女學生,我生受你了。”大家一聽,哈哈大笑。鳳舉道:“半老,這是說不得的話啊。”大家以為鳳舉不喜歡楊半山開玩笑,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