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當麵作醉容明施巧計 隔屏說閑話暗泄情關(1 / 3)

鳳舉也看出大家的意思了,因道:“這兩句詩,不是?牡丹亭?上的嗎?那麼,半老成了在陳絕糧了。”楊半山道:“那也不要緊。我現在雖不絕糧,也就到了典裘沽酒的時代了。”晚香將酒杯拿起來,交給楊半山道:“你喝!喝完了,我還要敬你一杯。”楊半山有了她相勸,不喝也不好意思,於是連幹了兩杯。晚香讓他喝完,這才回席。楊半山將扇子一拍桌沿,歎了一口氣道:“鳳舉世兄,這是你們的世界了。我們當初到京的時候,年少科甲,真個是公子哥兒。一天到晚,都是幹那詩酒風流的事兒,比你們現在這樣還要快樂。不料隻一轉眼,青春年少,就變了白發衰弱,遇到這種詩酒之會,不免要成少年人的厭物,真是可傷感得很。”鳳舉道:“不然!不然!無論是什麼人都有一個年少時代,這是不足羨慕的。譬如說吧,據半老自己所言年少的時候,已經快活了半輩子,現在到了年老,又和我們這班小孩子在一處,是你已經快活兩個半輩子了。我們現在快活,將來能不能像半老這樣快活,卻是說不上。如此看來,隻有我們不如半老,不能半老不如我們。況且半老精神非常的好,看上去也不過五十歲的人。若是不長胡子,看上去就隻三四十歲,這正是天賦的一副好精神,為什麼不快活呢?”燕西道:“真是的。楊半老真看不出來是六十多歲的人。”楊半山現在雖然是個逸老,不怕人家說他窮,也不怕人家說他沒有學問。就是一樣,怕人家說他年老,你若說他老,他必定說,我還隻六十三歲,七八十歲的人,那就不應該穿衣吃飯了。所以人家當他的麵說出他不老,說他精神好,他就特別歡喜。現在金氏兄弟異口同聲地說出他不老,喜歡得眯起雙眼,笑出滿臉皺紋來。鳳舉道:“我這話你聽了以為如何?你問問同席的人,我這話錯不錯?”劉蔚然道:“實在是真情。半老的精神固然不錯,就是他發笑的聲音,也十分洪亮。若不是熟人,他在屋子外麵聽了,他絕猜不到是個六旬老翁的聲音。”楊半山道:“這話我也相信,倒不是劉世兄當麵恭維我。他們鳳鳴社裏的昆曲集會,每次都邀我在內。若是論起唱來,我真不怕和你們小夥子比一比。”劉寶善笑道:“燕西兄現在正在學昆曲,而且會吹笛子,半老何不和他合奏一段曲子?”說這話時,卻向燕西使一個眼色。燕西道:“唱我倒能來幾段。笛子是剛學,隻會一支?思凡?。”劉寶善正和他比座而坐,聽了這話,用腳在桌子下,敲了一敲他的大腿。笑道:“就是?思凡?好,你就和半老合奏這個吧。”楊半山道:“不唱呢,我今天怕不行,而且也沒有笛子。”鳳舉道:“那倒現成,胡琴笛子這兩樣東西反正短少不了。”晚香笑道:“就是上麵屋子裏掛著的那支粗的笛子嗎?我去拿來。”說畢,帶走帶跳地去了。楊半山將腦袋擺了一擺,笑道:“玲瓏嬌小,剛健婀娜,兼而有之。”於是拈著下頦上幾根長胡子,對鳳舉一點頭道:“世兄,你好豔福啊。”鳳舉端了杯子呷著酒微笑。一會兒工夫,晚香取了笛子來,交給燕西。燕西拿笛子在手,向楊半山笑道:“半老,半老,如何?”楊半山笑道:“這一把胡子的人,要我唱?思凡?,你們這些小孩子,不是拿我糟老頭子開玩笑嗎?”劉寶善連連搖手道:“不然,不然。你沒有聽見燕西說,他隻會吹這個嗎?”楊半山笑道:“真的嗎?燕西兄,你先吹一支曲子給我聽聽看。你若是吹得好,我就一抹老臉,先唱上一段。”燕西也是看了眾人高興,要逗著老頭子湊趣,當真拿了笛子,先吹一段。然後歇著笛子向楊半山笑道:“你看怎麼樣?湊合著能行嗎?”楊半山點了點頭道:“行,我唱著試試吧。”於是將身子側著開口唱起來。唱到得意的時候,不免跟著做身段。晚香和鳳舉坐在一處的,握住了鳳舉的手,隻是向著他微笑。鳳舉隻扯她的衣服,讓她別露形跡。燕西見楊半山扭著腰子,擺著那顆蒼白胡子的腦袋,實在也就忍不住笑。笛子吹得高一聲細一聲,也隻好背過臉去,不看這些人的笑相。好容易唱完了,大家一陣鼓掌。楊半山拈著胡子道:“我究竟老了,唱得還嫌吃力。若是早十年,我就一連唱四五支也不在乎呢。”大家又是一陣笑。

楊半山道:“燕西世兄,什麼時候學的昆曲?吹得很不錯。”燕西指著劉寶善道:“我們這班朋友,都是在二爺家裏學的。有一個教昆曲的師傅天天到二爺那裏去。我們愛學的,一個月也不過出個六七塊錢,有限得很。我原不要學,偏是他們派我出一份學費。我不學,這錢也就白扔了,所以我每星期總學個兩三天,你看怎樣?學得出來嗎?”楊半山道:“學得出來,學得出來。這個我也知道一點,我們可以研究研究。”朱逸士道:“七哥倒用不著半老教。你有一個新拜門的學生,倒是要教給人家一點本領呢。這個新門生,皮黃就好,再加上昆曲,就是錦上添花了。”晚香道:“朱先生,你別給我添上那些個話,我是什麼也不能。”楊半山笑道:“新奶奶,你的話我算明白了。你是怕我們要你唱上一段呢。其實,我這一大把胡子的人,都老老實實地唱了,你們青春年少的人,有什麼害臊的?”晚香笑道:“老先生,要會唱的人,那才能唱啊。我是一句不會,唱些什麼呢?”朱逸士道:“新嫂子,你這話不屈心嗎?我要罵那會唱的人了。”晚香抿嘴笑道:“你盡管罵,不要緊。我反正是不會唱。”朱逸士道:“鳳舉兄,你說句良心話,新嫂子會唱不會唱?”鳳舉笑道:“這話說得很奇怪,要我說做什麼?她不會,我說她會,她也不會唱。她會,我說她不會,她也不能要唱一段來證明。”正說到此地,晚香低低地叫了兩聲劉媽。因叫不著,自己就走了。一去之後,許久也沒有來。趙孟元道:“了不得,我們都中計了。人家當著我們的麵從從容容地逃席走了,我們會絲毫不知道,這是多麼無用啊!”朱逸士道:“不要緊,逃了席,也逃不了這幢房子。咱們回頭吃飽了,喝足了,到她屋子裏鬧去。”鳳舉笑道:“她很老實的,絕不能逃席,我自叫她來吧。”便吩咐聽差請大少奶奶來。聽差笑著,卻不曾移動。鳳舉道:“你們請不來嗎?我去!”他於是走到裏麵,將晚香帶勸帶拉,牽著她一隻手,一路到客廳裏來。晚香笑道:“別鬧,我又不是小孩子怕客,拉些什麼?”說畢,將手一摔。鳳舉道:“坐下吧。你唱得那樣糟糕,他們不會要你唱的,你放心坐下吧。他們要你唱是和你開玩笑的呢。”朱逸士道:“大爺真是會說話,這樣輕描淡寫的,把新奶奶這一筆賬就蓋過去了。不成,我們總得請新奶奶賞一個麵子。”晚香笑道:“所以我就很怕諸位鬧,不敢請諸位過來。請了這一回客。第二回我就不敢再請諸位了。”劉寶善笑道:“我們這樣的客,來了一回,還想來二回嗎?反正鬧是不能再來,不鬧也是不能再來,我們就敞開來鬧吧。”這一說,於是大家哈哈大笑。他們這樣鬧,鳳舉不覺得怎樣,惟有燕西一想,晚香總是一個嫂嫂,大家當著小阿叔的麵,和嫂嫂開玩笑,未免與人以難堪。這其間自己固然是遊夏不能讚一詞,就是大家一定要逼晚香唱戲,燕西也覺得太不客氣。因此他默默坐在一邊,臉上有大不以為然的樣子。晚香和燕西正坐在斜對麵,看他那般局促不安,也就看出一部分情形。因對鳳舉道:“七爺倒是老實。”鳳舉點了一點頭。朱逸士道:“他老實嗎?隻怕是老實人裏麵挑出來的呢?”晚香道:“你瞧!大家都在鬧,隻有他一人不鬧,不算是老實嗎?”朱逸士道:“他因為新奶奶是一位長嫂,在長嫂麵前,是不敢胡亂說話的。若是在別的地方,你瞧吧?他就什麼話也能說了。”燕西聽了,也不辯駁,隻是微微一笑。楊半山道:“女學生,你不唱也得,你陪大家喝一杯吧。”晚香調皮不過,捧了酒壺,就挨座斟了一巡酒。然後回到自己的位子,也斟上一杯,就舉著杯子對大家一請,微笑說道:“招待簡慢得很,請諸位喝一杯淡酒吧。”說畢,先就著嘴唇,一口吸幹了,對著大家照了一照杯。杯子照著眾人,老是不肯放下來。大家因為她這樣,也就不便停杯不飲,都端起杯子,幹了一杯。劉寶善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們不能不回敬一杯。”於是要過酒壺去斟上一杯,舉了起來道:“新奶奶,怎麼樣?不至於不賞臉吧?”晚香笑道:“我的酒量淺,大家再幹一杯得了。”說畢,她端起來先飲。楊半山笑道:“我這位女弟子,真是機靈,她怕你們一個一個地回敬,有些受不了,倒先說幹一杯,真是有門兒。”說到這裏,已上了菊花鍋子。廚子擦了取燈兒,將鍋子正麵的火酒點著,火光熊熊,向上亂吐,一股熱氣,兀自向人麵亂撲。晚香喝了酒,本來也就將幾分春色送到臉上,現在爐子火光一烘,麵孔上更是紅紅的。晚香拿著鳳舉的手,在臉上撫摩了一會兒,笑道:“你摸,我不是醉得很厲害嗎?”鳳舉笑道:“你太沒有出息了。喝這兩杯酒,怎麼就會醉了?”晚香兩隻白手互相疊著,放在桌沿上將額角枕了手背,說道:“哎呀!我的腦袋,有些發暈了,怎麼辦呢?”鳳舉道:“吃膩了吧?不會是頭暈。”晚香將一隻胳膊,閃了一閃,說道:“吃膩了頭暈,我沒有聽見說過。”鳳舉道:“你真是頭暈,就進去睡吧,不要吃了。”說著,挽了她一隻胳膊就讓她走。晚香一隻手扶了人,一隻手按了桌子,對大家笑道:“這不算是逃席吧?”大家礙了麵子,不好說什麼。看她那樣子,也許真是頭暈,因此都不會為難。鳳舉挽著她轉過了玻璃門,晚香將手一摔,回頭一笑,輕輕地說道:“傻瓜,誰要你挽著?”一扭頭,帶跳帶跑,就回上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