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 三戒異時微言寓深意 百花同壽斷句寫哀思(2 / 3)

清秋送著客走了,見宣爐裏香煙,更是微細,添上一點小檀條兒。將剛才看的一本書,又拿起來靠著沙發看。但是經翠姨一度來了之後,便不住咀嚼著她說的那幾句話,眼睛雖然看在書上,心裏可是念著翠姨說的話。大概不是因話答話偶然說出的,由此可知自己極力地隨著人意,無所競爭,結果倒是這個主義壞了事。古人所謂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這是個明證了。回轉來想想,自己並不是富貴人家的女子,現在安分守己,還覺不忘本,若跟他們鬧,豈非小人得誌便癲狂嗎?我隻要居心不做壞事,他們大體上總也說不出什麼壞處來,我又何必同流合汙?而且就是那樣,也許人家說我高攀呢。她一個人,隻管坐在屋子裏,沉沉地想著,也不知道起於何時,天色已經黑了。自己手裏捧著一本書,早是連字影子都看不見,也不曾理會得,實在是想出了神了。自己一想,家裏人因為我懶得出房門,所以說病體很沉重,我今天的晚飯,無論如何,是要到母親屋子裏去吃的。這樣想著,明了電燈,洗了一把臉,梳了一梳頭發,就到金太太屋子裏來。

金太太戴了眼鏡,正坐在躺椅上看小說,見她進來,放下書本,一隻手扶了眼鏡腿,抬起頭來,看著清秋道:“你今天顏色好些了。我給你一盒參,你吃了些嗎?”清秋笑道:“吃了一些。可是顏色好一些,乃是假的,因為我抹了一些粉哩,省得他回來一見,就說我帶著病容。”金太太笑道:“不要胭脂粉,那也是女子唱高調罷了。其實年輕的人,誰不愛個好兒?你二嫂天天和那些提倡女權的女偉人一塊兒來往,嚷著解放這裏,解放那裏,可是她哪一回出門,也是穿了束縛著兩隻腿的高跟鞋。”清秋笑道:“我倒不是唱高調,有時為了看書,或者做事,就把擦粉忘了。”說著話時,走近來,將金太太看的一本書,由椅上拿起來翻了一翻,乃是?後紅樓夢?。因道:“這個東西,太沒有意思,一個個都弄得歡喜團圓,一點回味也沒有。你老人家倒看著舍不得放手。”金太太笑道:“這書很有趣呀。賈府上不平的事,都給他弄團圓了,熱鬧意思,怪有趣的。所有的?紅樓夢?後套,什麼?續夢?、?後夢?、?複夢?、?圓夢?、?重夢?、?紅樓夢影?,我全都看過了,我就愛這個。什麼文學不文學,文藝不文藝,我可不管。我就不懂文學是什麼意思?好好的一件事,一定要寫得家敗人亡,那才樂意。”清秋可不敢和金太太討論文學,隻一笑,便在對麵椅子上坐下。金太太道:“我就常說,你和老七的性情,應該調換調換才好。他一談到書,腦袋就痛,總是玩,你又一點也不運動,總是看書。”清秋道:“母親是可以坐著享福的人呢,還要看書,何況我呢?”金太太道:“我看什麼書?不過是消遣消遣。”清秋道:“母親是消遣?我又何嚐不是消遣?難道還想念出書來做博士嗎?我也想找點別的事消遣,可是除了打麻雀,還勉強能湊付一腳而外,其餘什麼玩意兒,我也不行,不行就沒有趣味的。我看書,倒不管團圓不團圓,隻要寫得神乎其神的,我就愛看。”金太太笑道:“這樣說,我是文學不行,所以看那不團圓的小說心裏十分難過。我年輕的時候,看小說還不能公開的。為了看?紅樓夢?,不知道暗下掉了多少眼淚。你想一個人家,落到那樣一個收場,那是多麼慘呀!”正說到這裏,梅麗一掀門簾,跳了進來,問道:“誰家收場慘?又是求幫助來了。”金太太道:“我們在這兒談小說,你又想打聽消息和誰報告去?做小姐的時候,你喜歡多事,人家不過是說一句快嘴快舌的丫頭罷了。將來做了少奶奶,可別這樣。”梅麗皺了眉道:“不讓我說話,就不讓我說話,幹嗎提到那些話上麵去?”金太太望了清秋笑道:“做女孩子的人,都是這樣,總要說做一輩子姑娘,表示清高。可是談到戀愛的時候,那就什麼都會忘了,隻是要結婚。”梅麗不和她母親說話了,卻把手去撫弄桌上的一套活動日曆。這日曆是用玻璃罩子罩了,裏麵用鋼絲係在機鈕上,外麵有活鈕,可以扯過去,也可以退回來的。梅麗撥了那活鈕,將裏麵的日曆,亂撥了一陣,把一年的日曆全翻過來了。金太太道:“你瞧,你總是沒有一下子消停不是?”梅麗將頭一偏,笑道:“你不和我說話,又不許我動手,要我做個木頭人兒坐在這裏嗎?”清秋就站起來,笑著將日曆接過來,一張一張翻回來,翻到最近的日子,翻得更慢了。及至翻到明日,一看附注著陰曆日子,卻是二月十二日,不覺失聲,呀了一聲。梅麗道:“我弄壞了嗎?你呀什麼?”清秋道:“不是,我看到明日是花朝了。”金太太道:“是花朝嗎?這花朝的日子,各處不同,有定二月初八的,有定十二的,有定十五的。明天是陰曆什麼日子?”清秋道:“是十二,我們家鄉是把這日當花朝的。”金太太道:“是花朝也不足為奇,為什麼你看到日曆,有些失驚的樣子?”清秋笑道:“糊裏糊塗,不覺春天過去了一半了。”金太太道:“日子還是糊裏糊塗混過去的好。像我們算著日子過,也是沒有事,反而會焦躁起來。倒不如糊裏糊塗地過去,忘了自己是多大年紀。”清秋先以金太太盤問起來,倒怕是金太太會問出什麼來。現在她轉念到年紀老遠的問題上去,把這事就牽扯開了。

大家吃過晚飯,清秋卻推有東西要去收拾,先回房去。在路上走著,卻碰到小大姐阿囡,清秋便叫她到自己房裏來,因問道:“我聽說你在這個月內,要回上海去,這話是真的嗎?”阿囡微微一笑,將身子連忙掉了轉去。手掀了簾子,做要走的樣子。清秋扯著她的衣裳道:“傻子,回來吧。我並不是和你開玩笑,有正經話和你說呢。因為你若是真回南去的話,我倒有些事,要托你辦,所以我把你拉住,好問幾句話。”阿囡聽她如此說,就回轉身來,望著清秋微笑道:“我也是這樣說,你不至於和我開玩笑哩。”清秋將她按了一按,讓她在沙發上坐下,又倒了一杯茶遞給她。阿囡見她倒茶,以為她是自己喝,及至一伸手過來,連忙站起來,兩手捧著,嗬了一聲道:“那還了得!折煞我了。”清秋笑道:“你這叫少見多怪,你又不是伺候我的人,我順手遞一杯茶給你喝,你就受折。你不過窮一點,在我家幫工,又不是晚輩對著長輩,折什麼呢?”阿囡笑道:“七少奶奶,你這話和二少奶奶常說的一樣。可是要論到你這樣客氣,她可沒有做出來呢。”清秋道:“她為人的確是很講平等的,不過因為你少和她接近,你若是常和她在一處,她自然也和我這樣的客氣了。”二人談了一陣子,清秋就問到她的生辰上去,又問這些少奶奶過生日平常是怎樣的辦法呢?阿囡道:“也無所謂辦法。大家鬧一陣子,吃吃喝喝,回頭聽聽戲罷了。”清秋道:“除此以外,沒有別的樂子嗎?”阿囡道:“這也就夠了,還有什麼鬧的呢?七少奶奶是什麼時候生日?”清秋昂著頭想了一會兒,微笑道:“早著哩。”阿囡道:“我仿佛聽到說是春天似的,春天都快過完了,怎麼還遠著呢?”清秋微笑,又想了一想道:“也許要等著明年了。”阿囡道:“啊!你把生日都瞞著過去了,那可了不得。”清秋笑道:“這也無所謂了不得,不過省事罷了。”阿囡又談了一會兒,見清秋並沒有什麼事,又恐怕敏之、潤之有事,便起身走了。回房之後,他姊妹二人寫信的寫信,看書的看書,都沒有理會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