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吃午飯的時候,阿囡在一邊陪著閑談。談到清秋真是講平等。潤之笑道:“你和她向無來往,怎麼好好地和她宣傳起來了?”阿囡便說:“並不是無緣無故的。”就把昨晚上的事,細述了一遍。潤之道:“這可怪了,她好好地把你叫了去,又沒有什麼事,不過和你閑談幾句,這是什麼意思呢?”敏之道:“據我想,一定是她有什麼事情要問,又不好意思說出來,於是就叫阿囡去閑談,以便順便將她口風探出來,你看對不對?”潤之道:“我想起來了,清秋的生日不是花朝嗎?今天陰曆是什麼日子呢?”敏之道:“我也仿佛記起是花朝,那就是今天了。”阿囡道:“怪不得我問她是哪天的生日,她就對著我笑,先不肯說,後來才說早過去了。我看那神氣就很疑心的,倒不料就是今天。”潤之道:“我先去瞧瞧,她在做什麼?”說著,馬上吃了飯,跟著淨了手臉,就到清秋這邊院子裏來。轉過走廊,屋子裏還是靜悄悄的,寂無人聲。潤之以為是還在金太太屋子裏吃飯,不曾回屋子。正待轉身,卻聽到清秋房子裏一陣吟哦之聲,達於戶外,這正是清秋的聲音。於是停了腳步,聽她念些什麼?可是清秋這種念書的調子,是家傳的,還是她故鄉的土音。因之潤之站在外麵聽了一會子,一個字也聽不出來。還待要聽時,老媽子卻在下房看見了,早叫了一聲六小姐。潤之隻得一掀簾子,自走進房去。清秋站著在收拾窗戶前橫桌上的紙筆,笑道:“六姐靜悄悄地就來了,也不言語一聲。”潤之指著她笑道:“言語一聲嗎?我要罰你呢?”清秋道:“你罰我什麼呢?”潤之道:“你手裏拿些什麼稿子?隻管向抽屜裏亂塞。”清秋將手上的稿子,一齊塞進去了,然後將抽屜一推,便關合了縫。笑道:“沒有什麼可研究的價值,我是一個人坐在屋子裏無聊,瞎塗了幾句詩。”潤之走過來,笑著將她一拉,向沙發上一推,笑道:“你一個小人兒,可別和我講打,要打,你是玩不過我的。”清秋根本就未曾防備到她會扯上一把的,所以她一拉一推,就讓她拉開了。潤之也不征求她的同意,扯開抽屜,將稿子一把拿在手裏。然後向身後一藏,笑問道:“你實說,是能看不能看的呢?若是能看的,我才看,不能看的,我也不胡來,還給你收起。”清秋笑道:“我先收起來,不是不給你看,因為寫得亂七八糟的。你要看就看,可別見笑。”潤之見她如此,才拿出來看。原來都是仿古雲箋,攔著細細直橫格子,頭一行,便寫的是?花朝初度?。潤之雖是個新一點的女子,然而父親是個好談中國舊學的。對於辭章也略微知道一點,這分明是個詩題了。“初度”兩個字,仿佛在哪裏念過,就是生日的意思。因問道:“‘初度’這兩個字怎麼解?”清秋道:“初度就是初次過,這有什麼不懂的?”潤之也不敢斷定‘初度’兩個字就是生日,她說初度就是初次過,照字麵也很通順的,就沒法子再追問她,且先看文字。清秋道:“你不要看了,那是零零碎碎的東西,你看不出所以然來的。”潤之且不理會,隻看她寫的字。隻見頭一行是:
錦樣年華一指彈,風花直似夢中看。
終乖鸚鵡貪香稻,博得鯰魚上竹竿。
那“鸚鵡”一句,已是用筆圈了一路圈兒,字跡隻模糊看得出來。第二行是:
不見春光似去年,卻覺春恨勝從前。
這底下又沒有了。第三行寫的是:
百花生日我同生,命果如花一樣輕。
潤之叫起來道:“這兩句我懂了。這不是明明說著你是花朝過生日嗎?隻是好好地過著生日,說這樣的傷心話,有點不好吧?”清秋道:“那也無所謂,舊詩人都是這樣無病而呻的。”潤之道:“你問我要罰你什麼?我沒有拿著證據,先不敢說,現在可以說了。你今天的生日,為什麼一個字也不吐露出來?怕我們喝你一杯壽酒嗎?”清秋道:“散生日,過去了就過去了,有什麼可說的?”潤之道:“雖然是散生日,可是到我們金家來的第一個生日,為什麼不熱鬧熱鬧呢?你不說也罷了,老七這東西也糊塗,為什麼他也給你保守秘密?”清秋鼻子微微哼了一聲,淡淡地笑道:“他忙著哩,哪裏還記得這個不相幹的事?”潤之看她這種神色,知道燕西把清秋的生日忘了。雖明明知道燕西不對,然而無如是自己的兄弟,總不好完全批評他不對。因道:“老七這種人,就是這樣,絕對不會把正經事放在心上的。”清秋道:“過散生日,這不算什麼正經事。不過他有兩天不見麵了,是不是還記得我的生日,我也無從證明。”潤之道:“兩天沒有見著他,難道晚上也沒有回家來嗎?”清秋想了一想笑道:“回來的,但是很晚,今天一早他又出去了。這話你可不要告訴兩位老人家,我早是司空見慣的了!”潤之道:“你願意替他遮掩,我們還有替他宣布的道理嗎?不過你的生日,我們不知道也就算了。我們既然知道,總得熱鬧一下子才好。”清秋連連搖手道:“那又何必呢,就算今天的生日,今天也過去大半天了。”潤之道:“那不成,總得熱鬧一下子。”說著,將稿子丟了下來,就向外麵跑,清秋想要攔阻,也來不及了。
潤之走回房去,一拍手道:“可不是今天生日嗎?”敏之道:“你怎知道?她自己承認了嗎?”潤之就把來看出證據的話說了出來。因道:“那張稿子,全寫的是零零碎碎的句子。可想她是心裏很亂。你說要不要告訴母親去?”敏之道:“她寫些什麼東西不必說了,至於她的生日,當然要說出來。她心裏既然不痛快,大家熱鬧一下,也給她解解悶。”潤之笑道:“我這麼大人,這一點事都不知道,還要你先照應著哩?”說著,便向金太太屋子裏來。金太太斜斜地躺在沙發上,看著梅麗拚益智圖,梅麗將一本畫樣,放在桌上,手上拿著十幾塊大小木板,隻管拚來拚去,一心一意地對著圖書出神。潤之笑道:“我瞧這樣子,大概大家都無聊得很,我現在找一個有趣味的事情,大家可以樂一陣子了。”梅麗站起來,拍著胸道:“你這冒失鬼,真嚇我一大跳,什麼事?大驚小怪。”潤之向她笑道:“你這會打聽新聞的人,要宣告失敗了。清秋是今天的生日,你怎麼會沒打聽出來?”梅麗一拍手,哦了一聲道:“我想起來了,怪不得昨日她見日曆發愣哩,這明明是想起生日來了。”金太太也道:“她昨日吃飯的時候,提到過花朝來的。原來花朝是她的生日。這孩子就是這個脾氣不好,過於守緘默了。這也不是什麼不能告人的事,為什麼守著秘密呢?日子過了半天去了,找什麼玩意兒呢?到賬房去拿兩百塊錢,由你們大家辦去吧。她是到我們金家來的第一個生日,冷淡了她,可不大好。”梅麗笑道:“喝壽酒不能安安靜靜地喝,找個什麼下酒哩?”說到這裏,燕西由外麵嚷了進來,問道:“喝誰的壽酒,別忘了我啊!”他這一說,大家都向他笑。正是:粗忽恒為心上事,疏慵轉是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