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日半登樓祝嘏開小宴 酒酣謝席赴約賞濃裝(1 / 3)

卻說燕西問起誰過生日,大家向他發笑,他更是莫名其妙。因道:“大家都望著我做什麼?難道我這句話說錯了嗎?”金太太正色道:“阿七,你整天整晚地忙些什麼?”燕西笑道:“你瞧,好好地說著笑話,這又尋出我的碴兒來了!”金太太道:“我找你的碴兒嗎?若是像你這樣的瞎忙,恐怕將來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忘了。你自己媳婦的生日,你不記得,倒也罷了,怎麼連人家說起來了,你還是不知道?你兩個人不像平常的小兩口兒,早是無話不說不談的,難道哪一天的生日,都沒有和你提過嗎?”燕西伸起手來,在自己頭上輕輕地拍了一下,笑道:“該打!今天是她的生日,我全忘了。她倒不在乎這個,忘了就忘了,可是我們那位嶽母冷老太太,今天一定在盼這邊的消息,等到現在,音信渺然,她一定很奇怪的。我瞧瞧去,她在做什麼事?”說著掉轉身子,就向自己屋子裏來。一掀簾子便嚷道:“人呢?人呢?”清秋答道:“在這兒。”燕西聽聲音,在臥室後麵浴室裏,便笑問道:“我能進來嗎?”清秋道:“今天怎麼這樣客氣?請進來吧。”燕西走了進去,隻見她將頭發梳得溜光,似乎臉上還微微地抹了一點胭脂,那白臉上,猶如喝酒以後,微微有點醉意一般。因笑道:“除了結婚那一天,我看見你抹胭脂,這還是第一次呢!今天應該喜氣洋洋的。這樣就好。”清秋笑道:“今天為什麼要喜氣洋洋的?特別一點嗎?”燕西深深地點了一下頭,算是鞠躬。笑道:“這是我不對,你到我家來第一個生日,我會忘了。昨晚晌我就記起來了的,偏是喝的醉得不成個樣子,我也不好意思來見你,就在外麵書房裏睡了。今天起來又讓人家拉去吃小館子,剛剛回來,一進門我心裏連說糟了,怎麼會把你的生日都忘了呢?你是一定可以原諒我的,隻是伯母那裏,也不知道你今天是熱熱鬧鬧地過著呢?也不知道是冷冷清清地過著?所以我急於來見你,問問你看要怎麼樣地通知你家裏?你覺得我這話說的撒謊嗎?”清秋笑道:“什麼人也有疏忽的時候,我一個散生日,並不是什麼大事。這一程子我又沒和你提過,本容易忘記的,何況你一進門就記起來了,究竟和別人的關係是不同。不要說別的,隻這幾句話,我就應該很感激你的了。”燕西一伸手,握住清秋的手,一隻手拍著她的肩膀,笑道:“你這一句話,好像是原諒我,又像是損我,真教我不知道要怎樣答複你才好?本來我自己不對。”清秋道:“你別那樣說,我要埋怨你就埋怨幾句,旁敲側擊損人的法子,我是向來不幹的。這是我對你諒解,你倒不對我諒解了。”燕西點著頭笑道:“是是是,我說錯了。這時候要不要我到你家去通知一聲呢?”清秋笑道:“你今天真想得很周到。最好是自己能回家一趟,但是大家都知道了,我要回去,反是說我矯情了。”燕西道:“你偷偷去一趟,也不要緊,不過時候不要過多了,省得大家盼望壽星老。”清秋搖搖頭道:“你做不了主,等我見了母親問上一問再說吧。”

正說到這裏,隻聽得院子裏,一陣嚷著:“拜壽拜壽,壽星老哪裏去了?”清秋聽說,連忙迎到外邊,這裏除了敏之姊妹,還有劉守華,都擁了進來。劉守華雖是年長,然而他是親戚一邊,可以不受拘束地開玩笑。因笑道:“這事老七要負一大半責任,怎麼事先不通知我們?這時候要我們預備壽禮都來不及。”清秋笑道:“這不能怨他,原是我保守秘密的。我守秘密,就因為十幾歲的人,鬧著過生日,可是有點寒磣。”敏之道:“這話可就不然,小孩周歲做壽,十歲也做壽,十幾歲倒不能做壽嗎?”清秋道:“那又當別論,因為過周歲是歲之始,十歲是以十計歲之始,是一個紀念的意思。”梅麗笑道:“文縐縐的,你真夠酸的了。媽正等著你,問你要什麼玩?走吧,我們還要樂一陣子呢。”說著,拉了清秋的手向外就跑。清秋笑道:“去就去,讓我換一件衣服。”這句話說出來,自己又覺得不對,這更是裝出一個過生日的樣子了。梅麗笑道:“對了,壽星婆應該穿得齊齊整整的。穿一件什麼衣服?挑一件紅顏色的旗袍子穿,好嗎?”本來已是將清秋簇擁到走廊子上來了,於是複又簇擁著她回房去。清秋笑道:“得了,我也用不著換衣了,剛才是說著玩的。你想,真要換新衣服,倒是自己來做壽,豈不是笑話嗎?而且見了母親也不大方便。”梅麗究竟老實,就聽她的話,又把她引出來。大家到金太太屋子裏,金太太笑道:“你這孩子太守緘默了。自己的生日,縱然不願取個熱鬧,也該回去看看你的母親。我拿我自己打比,娘老子對於兒女的生日,那是非常注意的。”說到這裏,抬頭一看清秋臉上頭上,笑著點了點頭道:“原來你是預備回家去的,這也好。你先回家去吧,這裏讓大家給你隨便地湊些玩意兒,你早一點回來就是了。若是親家太太願意來,你索性把她接了來,大家玩玩。”清秋聽她如此說,覺得這位婆婆不但是慈祥,而且十分體貼下情,心中非常的感激。便道:“我正因為想回去,打算先來對母親說一聲,母親這樣說了,我就走了。”金太太道:“別忙,問問家裏還有車沒有?若是有車,讓車子送你回去。”燕西道:“有的,剛才我坐了那輛老車子回來。”說了這句,覺得有點不合適似的,就向清秋看了一看。清秋對於這一層,倒不甚注意,便道:“好極了,我就走吧。”燕西也十分湊趣,就道:“你隻管回家吧,這裏的事,都有我為你張羅。”清秋道:“你不阻止大家,還和我張羅熱鬧嗎?”燕西道:“你去吧,你去吧,這裏的事,你就不必管,反正不讓你擔受不起就是了。”清秋聽了他如此說,這才回房換了一件衣服,坐了汽車回家去。

到了門口,汽車喇叭隻一響,冷太太和韓媽早就迎了出來。韓媽搶上前一步,攙著她下了汽車,笑道:“我就猜著你今天要回來的。太太還說,不能定呢,金家人多,今天還不留著她鬧一陣子嗎?我正在這裏盼望著,你再不回來,我也就要瞧你去了。”冷太太道:“依著我,早就讓她去了,倒不料你自己果然回來。”三個人說著話,一路進了上房。韓觀久提著嗓子,在院子裏嚷起來道:“大姑娘,我瞧你臉上喜氣洋洋的,這個生日,一定過得不錯。大概要算今年的生日,是最歡喜了。”清秋道:“是啊,我歡喜,你還不歡喜嗎?”說著話,隔了玻璃向外張望時,隻見韓觀久樂得隻用兩隻手去搔著兩條腿,韓媽也嘻嘻地捧了茶來,回頭又打手巾把。清秋道:“乳媽,我又不是客,你忙什麼?現在家境寬裕一點了,舅舅又有好幾份差事,家裏就雇一個人吧。”冷太太道:“我也是這樣說呀。可是他老夫妻倆都不肯,說是家裏一共隻有四人,還有一個常不落家的,雇了人來,也是沒事,我也隻好不雇了。”清秋道:“雖然沒有什麼事可做,但是家裏多一個人,也熱鬧一點子,那不是很好嗎?”說著話時,韓媽已在外麵屋子裏端了一大盤子玫瑰糕來。笑道:“這是我和太太兩個人做的,知道你愛吃這個,給你上壽呢。”她將盤子放在桌上,卻拿了一片糕遞給清秋手上,笑道:“若是雇的人,也能做這個嗎?我們自己做東西,雖是累一點,倒也放著心吃。”清秋吃著玫瑰糕,隻是微笑。冷太太道:“你笑什麼?你笑乳媽給你上壽的東西太不值錢嗎?”清秋道:“我怎麼說這東西不值錢?你猜得是剛剛相反,我正是愛吃這個呢。我歇了許久沒有看見這種小家庭的生活,今天回來,看見家裏什麼事都是自己來,非常的有趣。我想到從前在家裏過的那種生活,真是自然生活。而今到那種大家庭去,雖然衣食住三大樣,都比家裏舒服,可是無形中受有一種拘束,反而,反而……”說到這裏,她隻將玫瑰糕咀嚼微笑。韓媽道:“喲!我的姑奶奶,你怎說出這種話來了呢?我到了你府上去過幾次,我真覺得到了天宮裏一樣。那樣好的日子,我們住一天半天,也是舒服的,何況過一輩子呢?我倒不明白,你反是不相信那種天宮,這不怪嗎?”冷太太道:“在家過慣了,突然掉一個生地方,自然有些不大合適,由做姑娘的人,變到做少奶奶,誰也是這樣子。將來你過慣了,也就好了。”清秋笑道:“媽這話還隻說對了一半,有錢的人家,和平常的人家那種生活,可是兩樣呢。”說到這裏,笑容可就有點維持不住。便借著將糕拿在手上看了幾看,又複笑道:“可真是比平常家裏有些不同,又幹淨,又細致,這樣就好,隻要我受用就得了。金家那些小姐少奶奶們,這一下午,可不知要和我鬧些什麼?”說完了這話,又坐下來說笑。冷太太道:“既是你家裏很熱鬧,你就回家熱鬧去吧。人家都高高興興地給你上壽,把一個壽星翁跑了,可也有點不大好。”清秋道:“媽,你記得嗎?去年今日,我還邀了四五個同學在家裏鬧著玩呢。今年我走了,我想你一個人太寂寞,你也一路跟我到金家去玩玩好嗎?”冷太太道:“等一會兒,你舅舅就要回來,他一回來,就要開話匣子的,我不會寂寞。再說,和你在一處鬧著玩的,都是年輕的人,夾我一個老太婆在裏麵,那有什麼意思?我能那樣不知趣,夾在你們一處玩嗎?”清秋一想,這話也對,看看母親的顏色,又很平穩,不像心中有什麼傷感,這也就不必再勸了。又坐了一會兒,回來共有兩小時之久了。心想,對於那邊怎麼樣的鋪張,也是放開不下,因笑道:“這玫瑰糕是我的,我就全數領收了,帶回去慢慢地吃吧。”韓媽笑道:“是呀,我們這位姑爺就很愛吃這個呢。”說著,就找了一張幹淨紙來,將一盤玫瑰糕都包起來了。冷太太和韓媽,也都催著清秋早些回去。清秋站著呆了一呆,便走到裏麵屋子裏去,因叫著韓媽送點熱水洗手,趁著冷太太不在麵前,輕輕地道:“乳娘,我有點事托你,請你過兩三天到我那裏去一趟。可是你要悄悄地去,不要先說出來。”韓媽連連點著頭,說是知道了。清秋見韓媽的神氣,似乎很明白,心裏的困難覺得為之解除了一小部分。這才出門上汽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