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夏倉促地回頭看,卻發現後麵那輛追他們尾的卡車似乎失控了,緊追著他們不放,高大的輪胎幾乎要將他們的車壓扁。
尤其是他們在敞篷車中,這種即將被卡車碾成碎片的感覺更是緊迫。
“快……快跑啊!”她轉頭看著後麵的卡車,大叫。
千鈞一發之際,跑車畢竟是跑車,他們的車身終於衝出了卡車的重壓,從前麵那輛車和行道樹的空檔之間,險險地擦了過去。
就在他們鬆了一口氣時,後麵那輛卡車忽然瘋狂加速,碾過前麵那輛小車的半邊,淺夏看見那個司機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身旁被壓扁的副駕駛座,一臉不敢置信的樣子。
更加不敢置信的是淺夏,她眼睜睜地看著那輛車上的司機開著車子向他們衝來,臉上還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猙獰笑容,看來不是車子失控了,而是他一意要將他們置於死地。
她倒吸一口冷氣,回頭看見前麵一輛載滿貨物的卡車忽然迎麵開來。程希宣猛地一踩刹車,車子停了下來,被困在前後的大車之內,眼看即將被擠成齏粉。
淺夏抓起他的手,幸好是敞篷車,他們一腳踩上車門,就向著外麵飛撲而去。
撲出車子,他們衝出道路,在瞿麥花叢中雙雙摔倒。
淺夏打了個滾,立即站起來,拉著程希宣往前急衝。
程希宣緊握住她的手,他們一起沒命地往前狂奔。
貨車與卡車相撞,中間那輛瑪莎拉蒂被硬生生地擠成了一團廢鐵。
貨車司機看著自己變形的車頭,嚇得握著方向盤就呆住了。
而那輛步步緊逼的卡車,見他們在千鈞一發之際逃出生天,司機咒罵一聲,立即轉向,衝下路基,直接開進了瞿麥花叢。
雖然草地柔軟,卡車沒有辦法開到最快,但淺夏和程希宣也被腳下的花草絆得跌跌撞撞地,無法用最快的速度逃離。
“這邊!”淺夏拉著程希宣,向著湖麵狂奔。
程希宣握緊她的手,在黃昏的夕陽下,他們淩亂地踏著豔紅色的小花,向著湛藍的湖麵奔去。
卡車在後麵,緊追不舍。
就在奔到湖邊時,她在晚風中倉促地問:“你會遊泳嗎?”
“會。”他說。
“跳!”
踩過青苔軟泥,他們躍入水中。
暮春初夏的湖水,還有點冷,但他們也已經顧不上了。一口氣遊到湖中間,才一起回頭,看著那輛死追著他們不放的卡車。
卡車已經陷入了淤泥,那個司機正從車上跳下來,衝著他們大喊。
晚風中,淺夏隻隱約聽見幾個意大利語:“你……必死無疑!”
那個司機大約不會遊泳,隻見他打電話叫人,那邊的人似乎叫他放棄,他悻悻地瞪了他們一眼,轉身離開了。
她轉過頭,同情地對程希宣說:“真慘,你不會招惹到意大利黑手黨了吧?”
“不是黑手黨。”他說著,轉頭看了她一眼。
她臉上的妝容早就已經被洗掉了,精心打理的頭發也披散了下來,濕漉漉地披在她的肩上,遮住了大部分的臉。
他幫她把額前的頭發攏了攏,顯露出她的臉頰來。洗去了方未艾那種華麗而精致的容顏之後,她清爽幹淨的麵容露出來,像是被雨洗過的初夏清空,淡遠而明淨。
這麼驚險的逃生過後,她的臉上卻帶著促狹的笑意,看著他笑意盈盈:“哦,你完蛋了!”
她的笑容被水麵上粼粼的波光簇擁著,光彩照人,不可直視。
他忽然覺得心中升起一種深深的愧疚與不安來。
她覺得水有點冷,便一指對麵的湖岸,問:“體力可以嗎?能不能遊到對麵?”
他點一下頭,說:“我在劍橋時,是賽艇隊的。”
“好吧,估計你橫渡英吉利海峽都沒問題。”她說著,一個猛子紮下去,向著那邊遊過去,水麵上隻見一條細細的波紋,他正看著,她已經從十來米遠處鑽出水麵,興高采烈地朝他招手:“喂,水質很好哦,下麵有很多小魚!”
看著她像孩子一樣的神情,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也潛了下去。
水質果然很好,他們在水中,就像懸浮在一塊透明的藍色水晶之中。他睜開眼睛看水中的小魚,它們卻都簇擁在她的裙子旁邊,鱗光點點,讓她就像被無數星光點綴著一般。
她穿著白色的裙子,層層疊疊的華麗裙角在碧藍的水中像一朵白色的玫瑰花盛放,她白皙修長的小腿拍打著水時,花朵般的裙角和星光般的小魚便隨著水波緩緩流動,如夢如幻。
他隻覺得自己的胸口砰的一聲,有一種無法言喻的感覺,順著他心口的血脈,湧向全身。
就像年少時,沉浸在自己的幻夢之中,沒有任何憂愁與煩惱,自然,也沒有算計與利用,欺騙與謊言。
他不自覺地伸出手,拂過她水波中浮動的裙角,想要抓緊。
然而,他的眼前,忽然像幻影一樣,閃過未艾的麵容。
從十三歲開始,就知道要在一起的人,她在他身邊,一天天長大,長成嬌豔的玫瑰,綻放出最芬芳的花朵。她是他,最重要的人。
她流著眼淚,驚慌失措地抱著他的手臂,失控地顫聲問:“希宣,希宣……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
有辦法的,現在他的麵前,就是那個犧牲品。
他的手指沒有收攏,任憑她的裙角,從自己的指尖滑過。他側過頭,默不作聲地鑽出水麵,向著彼岸遊去。
淺夏詫異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又看看暈紫色的天空,趕緊跟上他。
他們兩人濕漉漉地從湖中爬起,渾身滴著水上岸。
程希宣雖然狼狽,但淺夏卻更糟糕,她的高跟鞋早在狂奔時就被她自己甩掉了,現在隻能赤腳跟著他一起走在湖邊的鵝卵石上。
他看了看她,微微皺眉,雖然周圍空無一人,但他還是脫下自己的外套,蒙在她的頭上,低聲說:“你的妝,好像不防水。”
她知道自己剛剛在水裏那一陣撲騰,肯定早就已經洗掉了所有化妝了,趕緊接過他的西裝外套,蓋在自己的頭上。
他又攬住她的腰,將她抱了起來。
淺夏下意識地掙紮了一下,低聲說:“我……自己走就好了。”
“你現在是未艾,我覺得我們還是表現得親密一點比較好,你覺得呢?”他輕聲問。
淺夏轉了轉被石頭硌得生痛的腳板,默不作聲地把自己的臉埋在他的胸前。
他抱著她跋涉過荒蕪的瞿麥花,天色已經晚了,風從他們身邊經過,瞿麥花葉的聲音,沙沙作響,香氣幽微。
月亮從東邊升起來了,光芒淡淡地照在他們身上。他們身上就像被鍍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銀,帶著銀白色的光華。
淺夏在他的懷裏,抓住一片站在他濕漉漉頭發上的花瓣,拈到眼前看了看,忽然抬頭對他笑道:“現在那個人要是過來追殺我們的話,我們必死無疑了吧。”
“也許吧。”他低頭看了看她,然後低聲說,“很抱歉……”
她等了很久,等他說出下麵的話,可他停頓了許久,卻依然沒有說出自己抱歉什麼。
淺夏鬆開手指,任由那片花瓣從自己的指尖飄落。
她朝他笑了笑,說:“沒什麼。”
他抱著她走出雜草叢生的瞿麥花叢,她提起自己的裙角下地,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和他一起在湖邊攔車。
天色已晚,湖這邊又是靠山的路,沒有什麼車經過。他們站在湖邊,水風陣陣,讓淺夏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
程希宣低聲問:“你還好吧?”
她應了一聲,抬頭朝他笑一笑:“沒事,我受訓時,也曾經在零下十幾度的地方,一個人跋涉幾十公裏,完全沒事。”
他點點頭,遠處有車燈的光打過來,他伸手攔車,可這輛車非但不是出租車,而且還是一輛名車,淺夏在心裏擔憂起來,車上的人會不會擔心他們身上的水弄髒了車內而不帶他們一程?
誰知車子很幹脆就停在了他們的身邊,司機降下窗子,對著她大吼:“林淺夏,多日不見,你長進了嘛,居然可以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
黑暗中程希宣一時看不出來人是誰,所以把目光轉向淺夏。
淺夏愣了一下,結結巴巴地問:“老……老板?”
爬進衛沉陸的車子,淺夏趕緊把暖氣開到最大,使勁地吹自己的衣服。
衛沉陸啪一聲把暖氣關小,問:“你要熱死我啊?”
“老板不要嘛,真的有點冷。”她可憐兮兮地說。
看她像隻落湯雞的樣子,衛沉陸隻好又把暖氣開大點,一邊開車,一邊從後視鏡裏看著程希宣,打招呼:“你好,我是琉璃社的社長,也就是林淺夏的老板,敝姓衛。”
“幸會。”程希宣聲音平靜。
衛沉陸向他點點頭,眼角餘光一瞥,抬手狠狠拍掉淺夏的手,“你還敢調溫度!想要逼我熱得在車內裸奔?”
淺夏可憐兮兮地看著他:“老板,我知道你對我好嘛,你看你因為擔心我這樁任務,你都特地趕到這邊來幫我……剛好我真的沒底,程希宣這個委托啊我覺得真的蠻困難,以後還要靠你……”
“靠我個頭,別自作多情了!”衛沉陸劈頭打破她的幻想,“我是不會幫你的,你自己接下來的委托,自己看著辦!”
“不上來幫我的,那老板你到這裏來幹嗎?”
“別提了,我老爸這次是不把我逮回家不罷休了,我在國內的老窩都被端了,無奈隻好跑到這邊來——事先聲明,我遇見你真的是意外!”
“我不相信會有這麼巧的意外。”她笑眯眯。
“愛信不信……我真的是追蹤著我父親一個親信的蛛絲馬跡,一路跑到這裏來的。”
“那麼你父親那個親信呢?”
“……消失了,沒追上,可以吧?”衛沉陸簡直惱羞成怒了。
淺夏笑眯眯:“老板你好遜哦,你連我的功力都不及。”
“我老爸是幹嘛的你也知道,他是專業的黑社會,我怎麼跟他鬥?”衛沉陸翻個白眼,轉移了話題,“程希宣,你住在哪裏?”
一直在後麵沉默的程希宣這才開口,說:“沿著南大道一直走,出城之後右拐往森林方向。”
衛沉陸開車很衝,一下子就拐上了南大道。
到了程希宣家時,衛沉陸看著她下車,終於還是忍不住問:“林淺夏,你應該沒事吧?”
她詫異地問:“什麼事?”
“你們好像惹上了麻煩,不是嗎?”他問。
淺夏“啊”了一聲,在他的窗邊俯下身,問:“老板,幫我們一個忙好不好?”
衛沉陸挑起眉看她。
“那個,程希宣好像遇到了追殺……對方是意大利人,我想你幫我打聽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反正你家在意大利方便嘛,是不是?”
衛沉陸伸手打開她趴著自己窗口的手,不屑一顧:“他是你的委托人,又是你自己接的私活,我沒懲罰你就不錯了,還想要我幫你們?別癡心妄想了!”
“老板……”她可憐兮兮地給他看自己的淚眼。
“你就等著吧,不聽老板的話,你總會該死。”他壓低聲音,在她的耳邊清清楚楚地說,“你以為,程希宣是個好對付的人?他的繼母和弟弟,如今淪落到什麼地步,是因為什麼,你一點都不知道吧?我可不認為,他會是個願意無緣無故付出超額的錢,請你來解決雞毛蒜皮小事的冤大頭。”
淺夏怔了一下,低聲說:“我……會隨時和你保持聯絡的。”
“那就好。還有,林淺夏,要是你這次不幸被卷入,死在這裏的話……”老板薄情地調轉車頭揚長而去,隻留下一句——
“無論如何,我追到天涯海角也會幫你報仇的,你就放心吧。”
“為什麼世界上會有這麼涼薄的人啊……”淺夏欲哭無淚,目送老板的車子消失在昏暗的夜色中。
程希宣將她拉回屋內,說:“你現在的樣子,最好不要讓任何人看見。”
幸好她現在披頭散發,額前的頭發遮住了大半張臉,又全身都是濕漉漉的,也沒有人顧得上細看她,她用程希宣的外套裹住自己的頭,進了自己房間,把自己沉浸在熱水中,泡了好久,終於緩過一口氣來。
浸在熱水中,林淺夏盯著窗外橫斜的樹枝,在心裏想,程希宣,肯定是惹了大麻煩,現在老板也不願意幫她,她等於是在這邊孤立無援……這樁委托,似乎風險太大了。
然而,委托還未完成,她真的能就這樣抽身離開嗎?
畢竟,她很需要錢,尤其是他許給她的,足以買命的那一大筆錢。
而且……
她從水中,抬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看著。
在遇到追殺的時候,程希宣一直牽著她的手,沒有放開。
是平生第一次,被人這樣握著自己的手。他的手掌寬厚有力,緊握著她的時候,掌心的溫暖,幾乎可以熨進她的皮膚中。
他真的,會是個冷酷無情的人,隻想著,要利用她、傷害她嗎?
離開了溫水的手,慢慢地變涼,感覺到冷意。
她歎了一口氣,把手放下了。
又發了一會兒呆,身體漸漸恢複,她才起來化好妝,換了衣服,在更衣室,又看了一下鏡子旁邊的那些照片。
方未艾,這麼美的女孩子,如同恣意盛放的玫瑰。
她又轉過眼,看了看鏡中的自己。
和她一模一樣的麵容,一模一樣的神情,一模一樣的舉止。
然而被濃豔的妝容覆蓋住的,隻是那個普通的女孩子,沒有顯赫的出身、沒有傲人的容貌、沒有從小被盡心嗬護的人生,她隻是林淺夏。
她的人生,和她的名字一樣普通,是個淹沒在人群中的,最平凡的女孩子。
那麼,即使她和他一起死裏逃生,即使曾經牽手看過夕陽,即使他們曾經一次又一次地相遇,又有何用?
他依然,還是不會注意到她,不會喜歡上她,不會選擇她吧。
即使她對他心動,有那麼一點點喜歡他,有那麼期待他能看到自己,又有什麼意義。
和程希宣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她低聲問他:“那些照片是怎麼回事?”
他不解地看著她:“嗯?”
“我是說,我更衣室裏的那些照片。”
他“咦”了一聲,然後說:“我沒見過,那房間是按照未艾的意思布置的,裏麵所有的陳設也是她自己弄的,我從沒進去過。”
“是嗎?這麼說是未艾自己貼的?”她咬著叉子上的小牛肉,在心裏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這兩個人的關係,到底是什麼?是彼此全都不喜歡對方?是方未艾有自己喜歡的人而程希宣單方暗戀她?還是程希宣完全無意而方未艾單方暗戀他?
還是說……其實他們,根本就相互喜歡著?
可是要是如程希宣所說的,他從未進過方未艾的房間,那似乎,他們的關係也沒有那麼密切。
如果他們是真的不想結婚,那麼她能順利地幫他們反抗婚禮嗎?
程父已經這麼難攻破,而未艾的親生父母,又會是怎麼樣的?
另外,追殺他的人是誰?以後還會遇到嗎?會不會波及到她?
她覺得這個任務,確實真的很頭大。
程家的餐廳,燈火輝煌,寬闊空蕩,白色的長長餐桌上,鮮花和燭光相映,精心烹調的食物精致美味,隻是吃飯的人都食不知味。
“是這樣的。”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程希宣抬手示意管家和其他人都離開,然後放下刀叉,“林淺夏,我很抱歉,在之前沒有跟你說清楚,這樁委托,是有危險性的。”
“我早就有預感了……不然怎麼會有人出這麼高的價錢讓人做這麼簡單的事情呢。”淺夏盡量輕描淡寫地說。
“如果是生命危險呢?”他問。
淺夏想了想,說:“恭喜你,你不需要為我買人身保險了,我沒有父母,也不想把受益人寫成我老板……嗯,也許寫福利院不錯?”
“我是說真的。”燈光燦爛,照徹周圍金碧輝煌的陳設,程希宣的雙眼就像兩顆明亮無比的星子,深深地看著她,讓她不由自主地看著他,移不開目光,“其實是因為局勢危險,所以我不能讓方未艾和我一起冒險,反正,她也不愛我,不需要被我拖下水……是不是?所以我讓她繼續留在聖安哈塔度假,自己找了你陪我和父母周旋,希望能在訂婚前將這樁婚約取消。”
林淺夏轉著手中的湯匙,不說話。
程希宣看著她,目光一瞬不瞬:“那麼,林淺夏,提出你的要求吧——值得你拿生命來冒險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