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霧2(1 / 3)

淺夏托著下巴,笑了笑:“喂,程希宣,你覺得這個世界上什麼東西比生命更重要?你讓我拿什麼來換?”

他默然,良久不說話。

“你看,我活得好好的,雖然很需要錢,但每天都開開心心的過我自己的好日子。可是為了你的委托,卻很可能要莫名其妙被和自己完全無關的恩怨卷進去,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這不是很莫名其妙嗎?”她皺起眉,用湯匙的柄在桌布上無意識地畫著,“你自己也知道,如果說出真相的話,我不太可能會接受你的委托,所以一開始,你就打定主意先把我騙過來,然後再慢慢跟我說出真相,是不是?”

“抱歉……我隻是覺得,短短一個月時間,應該,不至於會發生太嚴重的情況。”

“如果你真的認為在訂婚前的一個月時間裏不會發生這麼壞的事,那麼為什麼不讓未艾去呢?為什麼偏要找我代替她,在這個她一定要出現的時刻,出現在你身邊呢?”她冷笑著看他,“程希宣,其實你早就打定主意,我是微不足道的女生,我完全可以做犧牲品,而你的方未艾,是不可以被危險波及的,對不對?”

程希宣默然看著她,她目光灼灼盯著他,像是看透了他所有的心思。

他心虛地低下頭,低聲說:“我很抱歉……”

淺夏推開自己麵前的餐盤,站起來走到窗邊,看著外麵的深夜。

暈黃的月亮在空中發著淡淡的光,上弦月,未曾圓滿,光芒微弱。花園中的一切,都蒙著薄薄的輝光,整個世界寧謐而幽靜。

她心口冰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本來就是這樣,人不應該去期望超出自己預期的東西。

他是程希宣,她是林淺夏。

曾經在那條似乎無窮無盡的階梯上,他抱著她,一步一步往下走。他的懷抱溫暖安定,那是真真切切的,可也是不真實的。因為,雖然它真的發生過,但最後,都隻能變成留存在她心底的一場幻夢。

注定會降臨的,無論如何也逃避不了;不能擁有的,即使再奢望,也不可能多擁有一點點。

天經地義,順理成章。

所以,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她是職業扮演者,知道自己現在應該以什麼神情麵對自己的雇主,所以她轉過身,臉上露出笑容,走了回來,在程希宣的身邊坐下:“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之前也曾經接受過這樣的委托的,就在接受你委托的前幾天,我接過一個明星的委托,因為她擔心自己被潑硫酸。”

她笑意盈盈地,仿佛毫不在意,仿佛剛剛她心裏那種冰涼的疼痛,都是假的。

仿佛她真的隻是為了工作,而接受他的委托。

仿佛她對他,隻是委托人和被委托的關係。

她說:“我們的工作,本來就有風險的,會被你波及到,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而且你給我的價格這麼高,就算你是雇我當保鏢,替你擋子彈,也已經足夠了,對不對?”

程希宣默不作聲地看著她,一動不動。

“不過,既然你讓我提要求,那麼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多謝你啦。”她從旁邊拿過便箋紙,在紙上寫下一行地址,遞給他,“萬一——我是說萬一的話,我不幸被你波及了,那麼請你好好照顧這裏的人,可以嗎?”

他看了看上麵的地址,又抬眼看她,她在燈光下笑顏如花,隻餘眼中一點濕潤流動的光芒,半真半假,卻連假的笑容也那麼動人。

他過了良久,才微一點頭,說:“我立即讓我的律師過來公證,若你出事的話,這裏麵的人,我會負責照顧好。若我沒辦法照顧到,程家也會照顧好的。”

“永遠照顧下去嗎?”她笑著問,像個頑皮的小孩子一樣眨眨眼。

“隻要有程家在一天。”他說。

她歪著頭望著他,托著腮微笑,說:“程希宣,這樁買賣好像我很劃算,我們就這麼定下啦,以後你可不能反悔哦……合作愉快。”

他望著她燦爛的笑容,也不知道自己什麼心情。

“是,合作愉快。”

因為程父那邊的主意不好打,所以淺夏轉而決定去和方未艾的父母談。

這事情的難度比較大,畢竟,要蒙騙生了方未艾又養了方未艾的方家父母,絕非易事。

“這是未艾在家裏時的錄像,你可以看看,其實她和父母見麵機會並不多,所以也不必緊張。”程希宣找到了一批未艾和父母相處時的錄像,交給她。

其實都是些生日或者聚會時的錄像,大家聚在一起融洽歡笑,未艾一直是最耀眼的存在,她在人群中顧盼自如,歡笑無盡。

隻是,每次在父母出現的時候,她雖然也會極力維持表麵上的隨意開朗,可眼中總是不由自主地緊張,甚至下意識地收斂起臉上笑容,轉移目光,神情也變得尷尬。

她一個人在房間裏研究未艾和父母相處的錄像,越看越覺得奇怪。

難怪未艾和父母的相處時間那麼少,從十三四歲開始,就一個人在外住宿學習,不願回家。

到底未艾和父母,是什麼樣的相處模式?

總覺得看起來,怪怪的。

不過,方未艾的人生,還是令人豔羨的。

她有萬千寵愛,世上人人都疼愛她;她有無窮幸福,所有東西召之即來;她在全世界漫遊,縱情恣意,就像一朵日光下燦爛綻放的向日葵,根本不必考慮明天,因為她的幸福沒有邊際。

“忽然之間覺得,我真是個不幸的人。”淺夏自言自語,把錄像關了,然後靠在沙發上揉揉微痛的太陽穴,把自己的思路理一下,想了想明天去方家的時候,應該怎麼對付方未艾的父母。

她加入琉璃社至今,接過很多任務,冒充過很多人,從天後,到初中生,從虛偽名媛,到奸詐富婆,麵對過形形色色的人,處理過千奇百怪的事情,隻是,真的沒有任何一個人,請她冒充自己去欺騙父母。

是的,家人怎麼相處,她不知道。

她已經不記得父母的樣子,隻記得媽媽最後離開的身影。她曾經在心裏一次又一次地設想過,將來有一天,她麵對父母時,一定要驕傲而幸福,讓他們看到自己最好的一麵,讓他們後悔當初所做的一切——

而,對親情隻有恨的她,真的能演出那種愛嗎?

她有點煩惱,蜷縮在沙發上,盯著天花板上的燈好久,覺得心煩意亂。她打開影音室的門,外麵的陽光透進來,四月初的天氣,陽光燦爛,令人精神一振。

她換上鞋子走到院子中,蹲在地上長長地呼吸著空氣,讓自己從那種萎靡中振作起來。

就在她抱著膝蓋看地上時,程希宣從後麵經過,看見她專注地扯著地上的草,長長的頭發自肩頭滑落,幾乎觸到了草葉尖。春夏之交青蔥的顏色中,她的側麵就像一枝花朵的剪影。

他不由得站住,穿過走廊,到她身後俯身看她手中的野草,問:“這麼認真,在看什麼?”

淺夏早就聽到他走過來的腳步聲了,也沒驚訝,把自己手中一枝開著細小白花的草遞到他麵前,說:“你看,歐洲也有薺菜。”

“薺菜?”他詫異地問,看著花莖上小小的三角形果實,在風中輕微顫抖,和她輕輕顫動的睫毛一般,纖細而柔弱。

“對啊,小的時候,我和阿姨經常一起到山上挖薺菜,剁碎了做餃子、做薺菜餅都很好吃的,你沒吃過嗎?”她笑微微地問。

他挑起眉,看著她手中的野草,說:“這種草在這裏叫做‘放羊人的皮囊’,隻是惹人討厭的雜草吧。”

“沒吃過薺菜,你的人生是不完美的!”她不屑一顧地說,丟下花莖四處尋找著,說,“我找幾棵嫩的,今晚給你做薺菜餅吃吧,我做得很好哦。”

他見她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隻好在後麵無奈地說:“我家花園的草皮都是國外運來的,會有一兩棵這種雜草也是漏網之魚,你是找不到的。”

“是嗎?真遺憾。”她拍拍膝蓋站起來,想了想,又問,“那麼,哪裏有呢?”

“你就這麼想吃這種雜草嗎?”他好笑地問。

“不許誹謗哦,人家叫薺菜!”

“很抱歉,我走路的時候不注意這種東西的,我想可能旁邊的公園裏有。”

“是嗎?那我去那裏挖吧。”

看著她興衝衝就要奔去的身影,程希宣忍無可忍:“喂,方未艾,你是方家的公主,怎麼會去公園挖薺菜?”

她這才轉過身,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抱歉,我這就回房間去繼續看錄像。”

“最重要的是,先把你的英語練習一下……未艾的英語是牛津腔,和你這種倫敦腔英語有所差別。”

“是是是,謹遵閣下教誨。”她說著,又促狹地笑了出來,“喂,我不是用美式口語出去見人,你就應該慶幸了!”

“我真懷疑,要是你接到一個溫州人的任務,你怎麼說溫州話?”

“放心吧,我會假裝自己嗓子不適失聲的~”她揮揮手,轉身走回房間去。

程希宣看著她的背影,這樣的天氣,看著她時,就像看著春日清空一樣,心情愉快極了。

所以,他在後麵,不由自主地問了一聲:“喂,薺菜很好吃嗎?”

“隻是剛剛想到了小時候,所以很懷念……說不定你不喜歡這個味道呢。”她說著,回頭朝他一笑,“要是我找到了,送給你嚐嚐看哦。”

晚上十點半,天空已經徹底暗下來,程家外麵,也幾乎已經沒有人來往了。

淺夏一伸手就把衣櫃拉開了,扯出裏麵一件最簡單的T恤牛仔,穿上網球鞋,把頭發紮起。

走出程家時,門房都很詫異,問她:“方小姐,你要上哪兒去?”

“和人有約,請你為我保密,不能讓別人知道哦~”她笑著朝他眨眨眼。

門房立即嚴肅地點頭:“是,請小姐注意安全!”

她揮揮手,臉上帶著輕鬆的笑容,目光卻迅速地掃過周圍街道,匆匆地走過巷子,來到公園旁邊。

她走到旁邊的公園旁邊,直到確定周圍沒有任何人,才抬頭打量了一下前麵,這是個有圍牆的公園,豎著不高的鐵柵欄,裏麵那種開闊平坦的地勢,即使在暗夜中也一覽無遺。

歐洲的園林沒有中國園林那種幽深婉轉的意境,裏麵所有的一切都是對稱的,豁然開朗,修建得整整齊齊。

“真是沒品位。”淺夏這樣自言自語著,緊了緊自己的鞋帶,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自己的雙手,然後打量了一下麵前的歐式雕花鐵藝圍牆,在十米左右的距離前,拔腿助跑,一腳踩上柵欄下的花壇,另一腳踩在柵欄中間的雕花間隙,右手抓住柵欄的頂部,幹淨利落地翻上了圍牆。

然而圍牆的下麵,卻出乎她的意料,不是平地,而是一道深深的水溝。

她立即抓緊自己手中的欄杆,身體隻在圍牆上微微一歪,便立即站住了。

“好險……”

“林……未艾!”

剛從外麵處理完事務,正要回到家中的程希宣,車子不偏不倚地從公園邊拐過。

燈光照在牆頭那個人身上,他很無奈地發現,這個蹲在公園牆頭的女生,就是方未艾——或者說,是林淺夏。

聽到他的叫聲,她在車燈照耀下,無奈地擋住自己的臉,然後嘟囔:“喂,程希宣,為什麼我每次幹壞事都會被你遇到啊?”

他比她更無奈:“你在幹什麼?”

離她一兩米處,就是一棵高大的七葉樹,現在正是初夏,在路燈光下,可以看出上麵開滿了如同燭台一般的黃綠色的花朵。

她低頭看了看下麵的,然後縱身一躍,抓住一根嬰兒手臂那麼粗的樹枝,借著彈力,身形在空中畫了個優美的弧形,如同一朵花在風中輕擺的弧度,輕輕巧巧地落在草坪上,悄無聲息。

她拍拍自己手上沾染的塵土,隔著鐵藝柵欄笑眯眯地朝他做個鬼臉:“如你所見,爬牆呢。”

“你爬牆是幹什麼?”他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找東西啊,你要不要進來?”她朝他招招手。

他無奈地看了看圍牆,從十三歲開始就不曾做過這種事情了,難道要真的跟著她一起翻牆?

她站在圍牆內,笑眯眯地看著他,路燈微光下,笑容清澈。

他聽到自己心裏,有一種類似於歎息的感覺,讓他的胸口,隱隱地波動起來。

所以他抓住鐵柵欄,踩著上麵的雕花,翻了進去,然後像她一樣用樹枝蕩到小溝對麵。

“咦,身手很靈活嘛。”她笑眯眯地說,“看不出來是在辦公室天天坐著的人。”

“我和未艾一起參加過國際攀岩聯合會的大賽。”

“哇……你們這麼厲害,得獎了吧?”

“怎麼可能,我很業餘。”他漫不經心地說,“未艾得過第二。”

“那她要是專心練習,說不定能拿個世界冠軍!”

“她的個性,怎麼可能專心。”程希宣說著,又問,“你來找什麼東西?”

淺夏笑眯眯地打著手電筒,蹲在草叢中翻找著,然後迅速地拔了幾棵草裝在自己帶過去的袋子中,說:“找到了,走吧。”

程希宣剛把袋子接過來,後麵忽然有人大喝一聲:“誰?”然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有人打著手電從河邊追過來。

“哇啊,公園有守夜人,快跑!”淺夏抓住程希宣的手,撒腿就跑。

程希宣覺得自己簡直無奈了,他真的不明白,自己在公司累了一天後,回來還要跟著她這麼玩命地又跑又跳是為了什麼。

他拎著那個袋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她在草叢中狂奔,奔到柵欄邊,淺夏抓過他手中的袋子往外邊一丟,然後借著奔跑的衝力幾步跳上七葉樹,抓住樹枝一蕩,躍出了牆外。

“這女人……是猴子轉世的嗎?”他在心裏這樣想著,但也隻能像她一樣,上樹然後蕩出去。

誰知他身體比她重,雖然跳出去了,隻聽“嗤”的一聲,他的衣服還是被柵欄的頂端鉤破了。

淺夏哈哈大笑,抓著他往前跑。

公園的守夜人,舉著手電筒在裏麵大吼。

“哎呀呀,真是小氣鬼!”偷東西的人詆毀說。

他感覺到她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即使在現在這麼危急的情況下,他也忍不住轉頭,在慌亂的奔跑中,注視著她。

她大笑著,拉著他的手往前飛奔,仿佛他們並不是在逃跑,而是在鋪滿了燦爛光芒的道路上,一路向著前麵璀璨的光源奔去一樣。

就像是一個孩子,第一次看見令人驚歎的春天一樣,他看著她的側麵,一瞬間,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劇烈地跳起來——卻,不是因為現在的疾奔。

她笑起來,有著閃閃動人的目光,在暗夜中,街道兩旁的路燈光一片一片從他們身邊流逝而過,他們牽著手奔跑,在一路流動般的光彩中,就像攜手奔向一個未知的夢境。

因為心中不明的那一種動蕩不安的悸動,程希宣不由自主地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但願這一刻,永遠不要消失。

她回頭看看,又轉回來看著他,笑著說:“安啦,別擔心……他不會追出來的。”

直奔到家門口,兩人才放慢速度,一邊喘氣一邊相識大笑。

在暗夜中,程希宣看到她眼中明亮的光彩,在笑容中像一點火光般照亮他一直黯淡的人生。

在那之前,在程希宣的一生中,他見過無數璀璨的、燦爛的、美麗的東西,可是在他後來的回想中,他一生見過的所有輝煌,竟然全都比不過她此時眼中明亮的光芒。

她的麵容隱在黑暗中,隻餘了一雙笑著的眼睛,明亮地閃爍著,注視著他,如同星子。

不是未艾,是他選中的,犧牲品。

他慢慢放開她的手,在黑暗中,聽到自己胸口劇烈呼嘯而過的風聲,他不由自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才發現,原來那是自己的心跳。

第一次為一個女孩子心動,原來是,這麼驚心動魄。

程希宣讓人去把停在公園外的車開回來,兩人往裏麵走時,淺夏忽然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服下擺,說:“扯破了。”

他低頭看了一下,漫不經心地說:“沒什麼,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