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確保35公裏輸油管線順利施工,他每天在沼澤地上徒步往返,逐個解決打口、修複、打壓等工序中的難題,半年磨破了兩雙鞋。當庫存材料緊缺影響施工的時候,他又親自跑料、清庫並抓具體分配……
後來,每當施工受阻的時候,人們總要愉快地回憶起袁忠淮抓的這幾項工程,認為無論質量還是速度,都是建築工程史上的光榮。
15年,對一個被控製使用的人來說是漫長的,但是用袁忠淮的工作成果來衡量,15年又太短了。他要勞動,又要組織施工、進行技術攻關、研究推廣新工藝,還要撰寫技術著述。15年裏,他寫下了《爆破短樁基礎》、《季節性地基與基礎研究》等著述十幾種,還有一本厚厚的英文技術講義。
他出差,自己排隊買車票;他出門開會,徒步或擠公共汽車;他因公出國處處節約外彙,歸來繳回一大筆差旅費。
他操勞的事情,有些甚至顯得過於瑣碎。工地上工人渴了,他頂著烈日去擔水;老同誌離休後照顧不周的,他按月為他們取、寄工資和糧票。他找思想苦悶的青年促膝談心,替科技人員校改譯文。會議室裏忘熄的燈火、水龍頭嘩嘩的流水聲,甚至路邊跌倒的頑童……,無不牽扯著他的視線和神經。他不惜把心掏出來揉碎了當泥使,隻要社會主義大廈需要他。尤其當他看到由於改革不到位,造成一些人長時間沉迷於打牌、酗酒、閑聊時,便無限感慨地對自己說:“可惜,我隻能不讓自己閑著。”吟誦唐詩和研習書法是他唯一的閑情逸致,此外他還自習了一套強身健體的好拳。
為什麼他不願閑著,難道他還想改變現實嗎?當然想。他已經想了幾十年,但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時,“做人不能沒有標準”,他隻好約束自己了。其實,各人都有自己的“標準”,隻是其間區別太大了。
有一幅漫畫,畫著一位深陷“便簽”之海的老幹部在高呼“救命!”袁忠淮看了後感慨地說:“我也寫過很多‘條子’。”可是袁忠淮呼叫的卻是:
“××:王(玉吉)家屬若要(用)錢,可預支200元,以後由我處理。”
“×經理:我建議,因王玉吉在病中,最好不要調動,關係在科研所(由我們科研所)給照顧。請斟酌。”
……
他容不得生活的不合理,哪怕自己隻能為之改變一絲一毫,他也絕不放棄。
當王玉吉的兒子得知千方百計照顧父親的就是袁忠淮時,寫來一信。信中語重心長地說道:“若九泉下的父親得知,也會淚雨傾盆的。這就是您的為人,這不僅僅是幫助,這分明是您在用自己的光和熱溫暖著一個病人,讓我看到了一個黨培養的知識分子對黨的事業的拳拳之心啊!”
也許是建築者的積習吧,袁忠淮光忙於給別人壘窩,卻從沒想到他自己。搞了三十多年建築,親手豎起的高樓也該如林了。可是,卻沒有一片葉子屬於他自己。作為技術支柱,當他被搬來東麵擋風、西麵遮雨的時候,他夾著行李卷,從自己建築的樓群下走過。他抬頭看看它們:有人在上麵品茶,“吱啦啦”的烹調聲鑽入耳孔,他卻欣慰地走了過去,向著最低矮、最破舊、多年無人問津的小黑屋走去。那裏沒有窗戶,一位和他處境相仿的中學教師收留了他。他幽默地說道:“原子彈也找不到我呀!”
難道他隻能住這樣的“防空洞”嗎?
並非落難之人不敢奢望。如今他已經是一所之長、高級工程師了,卻依舊棲身於極簡陋的獨身宿舍。當他麵對與自己患難與共多年的一隻40度的小燈泡、一隻布滿塵垢的煤油爐時,他也想起過海外親人要送他的高檔家用電器,想到他遠在江南的溫順的老伴和舒適的家。但眼下,“暴風雨”已經過去,他能抽空想想也就滿足了。
人哪,為什麼?為什麼一天兩包的40年煙齡被他一下子斬斷,為什麼一個南方人要努力習慣北方的粗糧和蔥蒜,為什麼他隻能把自己的情趣和欲望壓縮到最低點?難道他就不可以像許多人那樣張口則令、出門則車嗎?對現實的風風雨雨,他心裏就不曾泛起一點點漣漪嗎?
不!他也是人,他也有許多自己的心願。不過,他的心願卻與眾不同。
他不願意當所長,因為他不想讓行政工作浪費自己太多的精力。他厭惡那些不把技術工作當技術問題處理的事情,因為他對祖國的科技發展太癡情了。就說這次整改吧,他為了不能讓年輕有為的同誌領導科研工作而大傷腦筋。
但他還盡量寬慰自己說:“總有些問題一時還解決不了。作為個人,隻能盡力爭取,而不能激化矛盾。”他容忍人,諒解組織,唯獨不能原諒他自己。他常說:“被否定的隻有缺點。”其實,正是為了調整這不協調的種種關係,他才不惜割舍個人愛好,不斷把自己分解開來,用自己的筋骨和滿腔熱血去構築那座普通然而堅實的人格大廈。有人說“他是一隻貪戀雪原的丹頂鶴”,其實他更像一顆甘居瓦礫的沙金。在社會主義通衢上,那一顆顆堅實、閃光的沙金,肩負著多大的重量啊!
如果生活是一把六弦琴,每一根琴弦都能演奏獨特的心音。那麼,疏朗、寬厚的第六琴弦呀,那可是知識分子赤誠的心弦。敞開你的心懷盡情歌唱吧——袁忠淮,向著坎坷的人生,向著希望的彼岸,捧出你對黨、對同誌、對事業的一片深情!
198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