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音——記十八位老知青的苦與樂(1 / 3)

小草啊,你的步履雖小,但是你擁有你足下的土地。

——泰戈爾

音樂是生活的陽光。但在《阿西門的街》裏,這陽光卻籠罩著日本“阿西門”的苦悶和悵惘。而在中國牡丹江市的“仲夏家庭音樂會”上,這陽光正噴射著當代青年的熱情和希望。

近六七年來,“仲夏家庭音樂會”已經成為牡丹江市十八位老“知青”每年一度的音樂盛會。這十八位老“知青”從坎坷的經曆中走來,從繁忙的勞動中走來。音樂聲起,金鵬飛4歲的女兒忘記了嬉鬧,行色匆匆的人們斂足傾聽,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學生竟隱忍不住激情,推門進屋,要求這些兄長們允許自己演唱幾支歌。

唱吧,年輕人!音樂將洗盡你往昔的疲勞和煩惱,給你的生活注入歡樂,給你的進取以力量。

“十麵埋伏”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韓信十路伏兵殺得楚霸王悲歌慷慨、嗚咽唏噓!

琵琶聲聲,十八位演奏者重彈古曲,是憑吊、懷古,還是“長歌當哭”?

不!垓下鏖兵,對於社會運轉並不帶有悲劇色彩。白居易熱愛生活而唱“大珠小珠落玉盤”,鄧士昌為驅趕心頭的甲午風雲才撥斷琴弦。而今,這些“知青”們卻有撥不斷的琴弦。“十麵埋伏”的廝殺聲變成了這些“知青”對已逝年華的反省、對生活的認知和追求。一場爭論正在熱烈進行:

“曆史可以有誤會,但是人不能忘記這誤會的價值。”剛從大學畢業的李斌說。

“我們沒有偉人那種改造社會的力量,但是也決不能被社會所改造!”物理教師王維田補充道。

“有人說我們是‘做大梁不夠料、削刀把又太費工的小鬆木杆’,難道不能做大梁就隻配扔進垃圾堆嗎?”在集體企業工作的曲明龍邊說邊氣憤地站了起來。

……

這些“知青”們為什麼這樣義憤填膺?因為幾年來,他們飽嚐了生活的戲弄和冷落,加之新權貴的得意揚揚、同齡人的蠅營狗苟,遠不是一句“尺短寸長,桃李不慕”所能了結的。

有一次,一個排隊買饅頭、買菜的小青年偷偷把兩盤菜扣到一起想拿走。在場的陶國慶見狀目光僅僅停滯了一秒鍾,“什麼東西!”他衝上去一把拽住這個小青年:“小兄弟,不能這麼做!”不料,對方竟掏出刀來砍在陶國慶的手腕上,鮮血直流。

都是一樣的社會“畸形兒”,有的喪失了理智,有的卻保住了人格。

陶國慶,在花園農場“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時,一天到晚又唱又跳,半夜學一聲雞叫,也會引起全村雞鳴。可是,返城後他卻沉默寡言了。戶口揣在口袋裏,他貪饞地望著上下班的人群,甚至對掃大街、賣豆腐的也投去羨慕的眼光。望著望著,這個高大的小夥子竟脫口喊起了“賣豆腐!豆腐……”。他多麼希望這是真的呀!然而,當他每月從郵局取回孫靖海從部隊給他寄來的“救濟”糧票時,他又希望這情景是假的,“戲”散後的生活應當是另外一副樣子。中阮和大提琴一時都無法驅散他心頭的苦悶,他跑到火車道旁冥思苦想,暗自落淚。心想:火車尚有光滑的軌道,人生的道路卻為什麼這麼不平?

此時,琵琶手孫靖海(陶國慶的連襟兒)深邃的目光裏正苦樂交織、悲喜和鳴。兒時當英雄、當作家、當工程師的美妙幻想已化作雨雪紛飛。然而,也正是這紛飛的雨雪才使他以琵琶特有的煞弦、絞弦、拚雙弦,熱切地表達著遠古“列營”、“點將”、“九裏山大戰”的磅礴氣勢。當年“十麵埋伏”給楚霸王帶來了四麵楚歌,而今自強不息的“老知青”深知:要熨平被生活揉皺的這張白紙,必須靠生命的熱度,來個十麵出擊。

在劉玉瑉簡陋黑暗的住房裏,聚集著從同一個農場回來的老“知青”們。他們熱烈地探討著:社會需要什麼?人們渴望什麼?為什麼婆媳不睦、妯娌紛爭?為什麼同事間互相冷漠、夫妻整日嘵嘵不休?為什麼有人隻知酗酒、摔撲克牌、走向墮落,而書齋裏的人又會因一記耳光去鑽象牙之塔?甚至一碟菜能引起殺機、一首歌也能給人力量?

社會正常運轉需要各方麵力量的綜合與平衡。人,在物質上可以豐吝不均,但在精神上卻不能波動太大。當年被腰斬的“小鬆木杆”經過充分醞釀,決心以友誼為支點,以為祖國出力的樸素責任心為動力,用音樂調劑生活,去做促進精神平衡的一根杠杆。

誰知,當寫有“我等年已及冠,當欣抒沁人心脾之音”的音樂會“通知書”剛一發出,有關部門即帶著“階級鬥爭觀念”四處調查。也有人瞧不起他們,說:“要飯的唱戲,能歡樂幾天!”

但是,老“知青”們沒有被這些問題難住,因為他們記得:“螢火蟲也曾對天上的星星說過:‘學者說你的光明總有一天會熄滅的。’天上的星不回答它。”

1979年8月,十八位老“知青”紛紛攜帶紙硯樂器,從黑龍江省的牡丹江市四麵八方彙聚攏來,在曲明龍家如期舉行了“仲夏家庭音樂會”,十八顆“不安分”的靈魂一起演奏了第一支希望奏鳴曲。

前不久,他們又走上社會,應邀到一些工廠和學校參加國慶音樂會。在充滿精神陽光的天地裏,他們一麵“苦為規矩謀生涯”,一麵耕耘著自己青春年華的一片新綠。

“敖包相會”

“十五的月亮升上天空,為什麼旁邊沒有雲彩。我等待著美麗的姑娘,你為什麼還不到來……”

於厚曄笛聲悠揚,張黨生、包克沈歌喉嘹亮。他們歌唱幸福,也歌唱為幸福付出的勞動。從1979年開始,這些幾經流離的年輕人就相約:“等大夥都有了孩子,我們十八個家庭一定要合照一張‘全家福’。”

可是,生活現實並沒有因為他們的樂觀而減少矛盾。最後一個完婚的於厚曄妻子流產了,張黨生也離婚了,包克沈夫婦之間又產生了矛盾。30歲才從農村返回城市,又像剛出生一樣落上戶口。何況,入黨、晉級、分房子,又都以他們不具備的條件為條件。生活怎能風平浪靜?於是有人嘲笑他們說:“還大家庭呢?維持好小家庭,少給別人添麻煩就不錯了。”……第三屆音樂會開不下去了。

“不爭氣!”

“不是不爭氣,是過於爭氣了。”

……

經過冷靜的分析之後,他們的頭腦更加清醒了。

是的,北大荒蚊蟲多得無法解手,一心要在那裏“紮根”的包克沈卻能在蚊子堆裏不動聲色地埋頭編寫文藝節目,甚至對姑娘的追求也無動於衷。上中醫學院讀書時,他又因為“學朝農”,非要下鄉當農民而失去了心愛的女友。眼下,他們十八個人合起來才分到三室兩廚,包克沈還要騰出半間給妹妹,加之妻子要念大學,自己又想考研究生,家務活誰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