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到都市裏去(3 / 3)

人行道上:哢——哢——的大響,大隊的人經過,金枝一看見銅帽子就知道日本兵,日本兵使她離開點心鋪快快跑走。她遇到周大娘向她說:“一點活計也沒有,我穿這一件短衫,再沒有替換的,連買幾尺布的錢也攢不下,十天一交費用,那就是一塊五角。又老,眼睛又花,縫的也慢,從沒人領我到家裏去縫。一個月的飯錢還是欠著,我住得年頭多了!若是新來,那就非被趕出去不可。”她走一條橫道又說:“新來的一個張婆,她有病都被趕走了。”

經過肉鋪,金枝對肉鋪也很留戀,她想買一斤肉回家也滿足。母親半年多沒嚐過肉味。

鬆花江,江水不住地流,早晨還沒有遊人,舟子在江沿無聊地彼此罵笑。

周大娘坐在江邊,悵然了一刻,接著擦她的眼睛,眼淚是為著她末日的命運在流。江水輕輕拍著江岸。

金枝沒被感動,因為她剛來到都市,她還不曉得都市。金枝為著錢,為著生活,她小心地跟了一個獨身漢去到他的房舍。剛踏進門,金枝看見那張床,就害怕,她不坐在床邊,坐在椅子上先縫被褥。那個男人開始慢慢和她說話,每一句話使她心跳。可是沒有什麼,金枝覺得那人很同情她。接著就縫一件夾衣的袖口,夾衣是從那個人身上立刻脫下的,等到袖口縫完時,那男人從腰帶間一個小口袋取出一元錢給她,那男人一麵把錢送過去,一麵用他短胡子的嘴向金枝扭了一下,他說:“寡婦有誰可憐你?”

金枝是鄉下女人,她還看不清那人是假意同情,她輕輕受了“可憐”字眼的感動,她心有些波蕩,停在門口,想說一句感謝的話,但是她不懂說什麼,終於走了!她聽道旁大水壺的笛子在耳邊叫,麵包作坊門前取麵包的車子停在道邊,俄國老太太花紅的頭巾馳過她。

“噯!回來……你來,還有衣裳要縫。”

那個男人漲紅了脖子追在後麵。等來到房中,沒有事可做,那個男人像猿猴一般,袒露出多毛的胸膛,去用厚手掌閂門去了!而後他開始解他的褲子,最後他叫金枝:“快來呀……小寶貝。”他看一看金枝嚇住了,沒動,“我叫你是縫褲子,你怕什麼?”

縫完了,那人給她一元票,可是不把票子放到她的手裏,把票子摔到床底,讓她彎腰去取,又當她取得票子時奪過來讓她再取一次。

金枝完全擺在男人懷中,她不是正音嘶叫:“對不起娘呀!……對不起娘……”

她無助地嘶狂著,圓眼睛望一望鎖住的門不能自開,她不能逃走,事情必然要發生。

女工店吃過晚飯,金枝好像踏著淚痕行走,她的頭過分的迷昏,心髒落進汙水溝中似的,她的腿骨軟了,鬆懈了,爬上炕取她的舊鞋和一條手巾,她要回鄉,馬上躺到娘身上去哭。

炕尾一個病婆,垂死時被店主趕走,她們停下那件事不去議論,金枝把她們的趣味都集中來。

“什麼勾當?這樣著急?”第一個是周大娘問她。

“她一定進財了!”第二個是禿頭胖子猜說。

周大娘也一定知道金枝賺到錢了,因為每個新來的第一次“賺錢”都是過分地羞恨。羞恨摧毀她,忽然患著傳染病一般。

“慣了就好了!那怕什麼!弄錢是真的,我連金耳環都賺到手裏。”

禿胖子好心勸她,並且手在扯著耳朵。別人罵她:“不要臉,一天就是你不要臉!”

旁邊那些女人看見金枝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人們慢慢四散,去睡覺了,對於這件事情並不表示新奇和注意。

金枝勇敢地走進都市,羞恨又把她趕回了鄉村,在村頭的大樹枝上發現了人頭。一種感覺通過骨髓麻寒她全身的皮膚,那是怎樣可怕,血浸的人頭!

母親拿著金枝的一元票子,她的牙齒在嘴裏埋沒不住,完全外露,她一麵細看票子上的花紋,一麵快樂地有點不能自製地說:“來家住一夜明日就走吧!”

金枝在炕沿捶打酸痛的腿骨;母親不注意女兒為什麼不歡喜,她隻跟了一張票子想到另一張,在她想,許多票子不都可以到手嗎?她必須鼓勵女兒。

“你應該洗洗衣裳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必得要行路的,在村子裏是沒有出頭露麵之日。”

為了心切,她好像責備著女兒一般,簡直對於女兒沒有熱情。

一扇窗子立刻打開,拿著槍的黑臉孔的人竟跳進來,踏了金枝的左腿一下。那個黑人向棚頂望了望,他熟悉地爬向棚頂去,王婆也跟著走來,她多日不見金枝而沒說一句話,宛如她什麼也看不見似的。一直爬上棚頂去。金枝和母親什麼也不曉得,隻是爬上去。直到黃昏惡消息仍沒傳來,他們和爬蟲樣才從棚頂爬下。王婆說:“哈爾濱一定比鄉下好,你再去就在那裏不要回來,村子裏日本子越來越惡,他們捉大肚女人,破開肚子去破紅槍會,活顯顯的小孩從肚皮流出來。為這事,李青山把兩個日本子的腦袋割下掛到樹上。”

金枝鼻子作出哼聲:“從前恨男人,現在恨小日本子。”最後她轉到傷心的路上去,“我恨中國人呢!除外我什麼也不恨。”

王婆的學識有點不如金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