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GO�I�揪人心肝的鑼聲又響起來。這一回把鑼敲破啦!南河套大壩決了口子,水進了東莊,不僅把前街給淹了,連後街趙德順家的六個高台階也沒了五個,差一點就進了屋裏。

這是誰也沒有想到的事,全村人都傻眼了。老老少少瞅著河上遊罵,王八羔子操的,哪來的這麼多水呀。他們不知道,上麵一個小水庫崩庫了,離水庫近的地方,衝得更慘。

前街的村民把火全泄到趙國強身上了。先是有兩戶扛著行李到了國強家,氣呼呼地說,反正房子泡了,錢也白扔在大壩和新開的稻田裏啦,這一切都是聽了村幹部的話,所以,往後的吃住就全靠村幹部了。

桂芝是心軟的人,看人家老少沒個窩,心裏也跟著難受,就忙著讓人家安置東西,又騰房子讓人家住下。民兵連長柱子聽說了趕來看,說你們都擠國強家叫怎麼一回子事,水大也不是他放下來的,這會兒國強還在大壩上玩命呢,你們跑這來搗啥亂。說罷就攆那兩戶人。按說柱子說得有理,國強已經連著好幾天沒下大壩了,跟壯小夥子一塊裝草袋堵口子,人都累得快不行了,這邊再不講情理通弄人,也太不夠意思了。

趙德順老漢從前院過來了,攔住了柱子,說柱子你回大壩上去吧,這邊的事聽我的。柱子知道老爺子要幹啥,小聲說您老要發善心也別這會兒發,這會兒前街還有好幾十戶呢,您這都騰出來也住不下。趙德順說這你就差了,甭說新社會,就是過去的年月,遇到水澇旱蝗,也得眾人救濟。這麼辦吧,你把後街的人都給我召集來,我跟大家說說,各家騰出一鋪炕,把挨淹的安置了,咋也不能讓鄉親睡露天。

前街的那兩戶人家聽了臉都紅了,直給趙老爺子道歉。柱子點點頭,就按老爺子說的去辦,等到趙國強從大壩上回來,後街已經人來人往炊煙嫋嫋,一切安置妥了。把趙國強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到前院看老爹。老爹的西屋和廂房都住滿了,東屋還有兩個半大小子。趙國強不好意思地說:“爹,這事,多虧了您……”

趙德順低頭抽煙,看也不看他說:“我用不著你表揚。一個村幹部,讓鄉親淹成這樣,算是幹啥吃的。”

趙國強揉揉眼睛:“水太大呀,沒見過這麼大的水,我估摸是哪個水庫崩啦。”

趙德順說:“也不知河西和溝裏咋樣了。”

趙國強說:“河西衝了幾家,溝裏沒事。”

趙德順說:“等水下去了,你得去看看,誰叫你是村幹部呢。”

趙國強說:“我歇會兒就過去。這會兒水小些了。”

德順老伴進屋說:“國強你快在這躺下,我看你走道咋有點打晃。快上炕,喲,眼眶子全是青色的。”

趙國強說;“沒事,就是在大壩上……”

趙德順指指鋪在炕梢的氈子:“躺下,歇一會兒再說。”

趙國強無可奈何把身子往氈子上一撂,立刻就覺出渾身的骨頭節要相互脫離似的,又酸又疼,連翻身的勁都沒有了。眼睛冒了一陣金星,然後就昏昏睡著了。

桂芝等了一陣,不見國強回來,就想去前院看看。正在這時,自己的娘家兄弟小山來了。小山在金礦上開車,國強在礦上那陣子,沒少搭他的車回家,後來國強離開金礦,小山來的機會也少了。桂芝見了兄弟好高興,說你咋來了,咱爹咱媽身體好不。小山說好著呢。然後,搬了一箱子白酒,還有一個豬後臀尖。

桂芝問:“來看看,你拿這些東西幹啥?”

小山說:“是礦上給我姐夫的,金礦長說那二年抓安全抓得好,一個傷號都沒有。自打他一走就完啦,前半年就砸死倆,傷一個。礦長說怪想他,讓我給送點東西來。”

桂芝心頭一動:“是不是想讓他回礦上?”

小山說:“有那意思,金礦長說隻要我姐夫願意,礦上的工作,隨他挑。”

桂芝小聲問:“礦上工資開得多嗎?”

小山說:“眼下還好,金貨直往上漲價,礦上的日子就好過唄。姐,你勸勸我姐夫,在村裏當個幹部有啥意思,不如回礦上,再弄幾年,你都能跟著農轉非。”

桂芝想想,問:“咱爹咱媽的意見呢?”

小山說:“那還用說,一提起姐夫回村,爹就來氣,媽差點,可也為你鳴不平。”

桂芝點點頭:“兄弟,你回去告訴你們礦長,國強一定得國礦上,讓他等幾天。”

小山笑了:“那太好啦,姐,我走啦。”

桂芝送他到門外,囑咐他慢慢開,眼瞅小山從地裏繞過前街到了村東,開車走遠了。

西邊的天上又壓過一片黑雲,還夾著隆隆的雷聲,空氣突然變得又問又熱,桂芝知道,這是又要來雨啦。

此刻,她的心情卻變得很舒暢,腰身顯得直挺,兩腿格外有勁,連胸脯子也比以往支棱得多了。桂芝深深吸了口氣,又像吸著啥甜汁似的,緊麻溜地往肚子咽咽。她真是高興,高興得是這些感覺,已經有好長時間不曾有了。啥時候有過呢?好像是在結婚前有過。那時聽了解國強的人介紹說他聰明能於,為人脾氣秉性又好,心裏就有股甜美的感覺,覺得就要和這個人生活在一起了,自己這輩子有了依靠,多幸福呀。還有呢,大概是國強到金礦上工作並轉了正,自己心想,這輩子大概還要吃商品糧,住家屬院,或許自己還能在哪裏做個臨時工,一天就能掙個塊八角的,那多神氣呀……除了這兩回,旁的時候就沒有了,伺候公公婆婆,拉扯孩子,下地幹活,燒火做飯,日子過得像沒放鹽的菜,淡啦巴嘰,一點叫人樂的滋味都沒有,尤其是國強回來當村幹部,整天灰頭巴腦地回家,急急火火又被人找走,要不就是嘬著牙花子想事,或者猛勁抽煙,滿腦子全是村裏的爛事,把桂芝弄得這叫心煩。有那麼幾個晚上,桂芝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好起來,並逗著國強也樂起來,關了燈,倆人說點私情話,畢竟歲數還在當年,不知不覺就有了那個意思,寬寬的大炕上才動動身子,外麵就有人敲門,叮咣叮咣,能把人嚇出毛病來……

桂芝現在明白了,自己要想心情愉快,關鍵是在國強身上呀。而這個理,好一陣子啦,自己煩得全然弄不機密。

“呼——”

一股風帶著響刮來,把爛草片子啥的卷上了半空,桂芝的衣襟也掀了起來,她趕緊拽住,扭頭就往家裏跑。

院裏很熱鬧,前街的受災戶在張羅做飯。九十年代的村民,在大災麵前雖然也火燒眉毛般的跳高,但隻要沒傷著人,過一陣就能平靜下來。反正也是那麼回事啦,衝也衝啦,淹也淹啦,把自己急死也沒用;反正有糧吃,有肉吃,還有酒喝,水退了再說,政府肯定給救濟,頭年冬天壩上受雪災的,不是都穿上嘎巴新的綠大衣了嗎,還有的喝上聯合國給的奶粉,加拿大的麵粉。娘的,麵粉裏有幾粒麥粒子,跟晾幹的枸杞子那麼長,你說能不多出麵吧!那是高科技、優良品種。受一回災,還開了開眼界,這不邪了門了嗎。

桂芝悄悄來到前院窗根下,朝裏麵望望。德順老伴出來抱柴,說你是找國強嗎,他睡著呢。桂芝說睡得好讓他睡。說罷扭頭就走,她怕驚醒了國強,國強睡覺輕著呢,一點聲響都能弄醒他。

擠在後院這戶人家男人叫福貴,媳婦叫金香,馮三仙租的就是他家的房。福貴是挺精明的莊稼人,會算個小賬。但他媳婦比他更能算計,不光租房,還給在前街擺攤的人存車存案板子存貨。有的收錢,有的就收些東西。她最得意的是招來馮三仙,有馮三仙在這,誰來看病求仙,需要香燭之類的物件,就得到她那去買,一來二去,金香索性開了個小賣部,和馮三仙聯起手來掙錢。所以,即使大水淹了房子,金香也不讓馮三仙走,硬是把她也帶到桂芝家來。

馮三仙可不是能閑著的衙役,她到哪兒就把熱鬧帶到哪兒。她不知啥時到了桂芝的東屋,盤腿坐在炕上,磨磨叨叨給幾個找她算卦的婦女說啥。說今年雨水大,是龍王爺的小舅子到了本命年,本命年是折騰年,折騰得龍王爺也跟著不消停,所以把雨水就折騰大了;說前街經過這麼一淹,就生蛤蟆,蛤蟆是寶,金蟾嘛,水退了,這街上一準更變成掙錢的好地方……

金香說:“要聽你這麼一說,還淹好了呢。”

馮三仙說:“淹得好呀,水漫金山,財源滾滾往裏鑽。”

桂芝進屋裏笑道:“拉倒吧你,魚蝦老鱉往裏鑽吧。”

馮三仙看出桂芝心情挺好,她轉一下眼珠說:“桂芝你今天有好事,你還不來算一卦。”

桂芝說:“我不算,我從來不敢算,算了心裏犯膈應。”

金香說:“沒事,讓她往好裏說。”

桂芝說:“往好裏說,還有啥意思,說我能掙八百萬,回頭啥也沒有,那不是跟挨蒙騙一樣。”

馮三仙點著煙深深吸著,等到那幾個婦女走了,屋裏隻剩金香她們三個人,她說:“桂芝,你這就說得不對啦,你還從來沒找我算過,咋就當大家的麵,說跟挨蒙騙一樣?我要是算差了,你再說,算對了,你就得服我。”

桂芝想想,瞅瞅前院。她怕國強過來,國強最不讚成看仙算卦啥的。估計國強還在睡,桂芝說:“也中,我就破了戒,算一卦多少錢?”

馮三仙笑了:“給你算,不要錢。”

桂芝說:“那好,算對了,我請你吃飯。”

馮三仙說:“對,那塊後臀尖燉著吃好,這死熱的天,放不住。”

金香給她使個眼色:“快算吧。”

馮三仙噢了一聲,就問桂芝的生辰八字,問罷沉思片刻,就說桂芝從小在家中受苦,跟著爹娘為日子操心。桂芝打斷她的話,說太遠的事就別說啦,我在家行大,那會兒誰家的日子也不好過,當老大的都跟著受累,你還是給我算眼巴前的事吧。

馮三仙說:“眼巴前就眼巴前,眼巴前嘛,你是……你是……”

桂芝皺著眉問:“是啥?”

馮三仙咽口唾沫,慢慢地說:“眼巴前,你是人在三將村,心已經飛出去。”

桂芝問:“飛到哪兒?”

馮三仙指指手指頭上的金鎦子:“瞅見沒有?你就飛到產這東西的地方了。”

桂芝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哎呀,這,你是咋算出來的?”

馮三仙得意地晃晃腦袋:“你不是說我是蒙騙人嗎?這回給你露露真貨,你服氣了吧。”

桂芝連連點頭:“服服,你接著給我往下算。”

馮三仙說:“往下的事嘛,你是一個火盆心裏揣,旁人卻用冷土埋,大雪天裏喝盅酒,是喜是禍隨你猜。”

桂芝搖搖頭:“前兩句還中,後兩句啥意思,到底是喜還是禍呀?”

金香在一旁說:“不能都點透了,那就沒意思啦,往下的事,你就得自己動腦筋了。”

桂芝說:“我想讓國強回金礦上去,他要是不去,我有啥法兒?”

馮三仙說:“法子嘛,倒是有一個,不知你肯使不肯使。”

桂芝說:“隻要能讓他離開咱村,啥法子我也敢使。你快說吧。”

馮三仙張張嘴,又閉上了,接著把眼也閉上了。突然打了個哈欠,腦袋篩糠似的抖動,嘴裏又嘟嘟嘟磨叨起來。

桂芝嚇了一跳:“嗨,你咋啦?”

金香說:“這是來仙啦,趕緊得找東西供上。”

桂芝轉身就掀櫃,掏了一陣又關上,說:“家裏也沒啥點心,供啥呀?”

金香說:“擱倆錢吧。”

桂芝忙掏出兩塊錢放在馮三仙的腿上,金香拉馮三仙的手按住,說大仙您歇歇,人家給您送錢來啦。馮三仙一下子就明白過來,睜開眼跟啥事沒有一樣,說:“這是哪來的錢?我不要錢。”

金香說:“不是給你的,是給剛才那位大仙的。”

馮三仙說:“噢,那我就替她收下吧。桂芝啊,謝謝你。”

桂芝說:“你別謝我呀,你還沒告訴我,該使啥法子呢。”

馮三仙把嘴對著桂芝的耳朵輕輕說了幾句,說得桂芝直皺眉頭。一旁的金香假裝啥也沒看著,說我得去做飯啦,不管水多大,不能把肚子裏也淹了。說著就出了這屋。桂芝眼睛瞪著馮三仙,說這法子不中吧,一家老小都指著我呢。馮三仙說舍不得八兩肉,養不出胖小子,幹不幹由你。桂芝猶豫了一陣,說我請你吃燉肉,我去切肉。撩起門簾出去了。

好香的燉肉味兒呀……噢,要過年了,要穿新衣,要放鞭炮……還要幹啥,粉條子燉肉,高粱米幹飯,管夠造他一頓,太美啦……

趙國強在夢中不由自主地吧嗒吧嗒嘴,他吃得好香,但又舍不得再往下吃,爹娘還沒吃呢,姐姐妹子還沒吃呢。他把肉端起來,要遞給旁人,不料手一滑,碗掉在地上……

他醒了。那是一個響雷把他炸醒了。他一骨碌爬起來,抬頭望望窗外,陰沉沉的天,好像一口大鍋倒扣著,那黑雲,就像燒蝴了的黑煙,輕易不肯散去。他暗道一聲壞啦,咋還下呢,連忙下炕。娘站在屋門口說你才睡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忙啥。國強說可不能睡啦,這時候再睡覺,我就是犯罪呀,我得去大壩。沒等他出屋呢,桂芝匆匆跑來,說有事跟你商量。國強說沒空兒跟你商量,你不是燉肉嗎,燉好了全送大壩上去,那的人還都餓著呢。桂芝說這可是我兄弟剛送來的,是金礦領導給你的。國強說那更好了,領導知道我帶人抗洪需要好吃的,就送來了,你快麻溜燉好。

這時候,孫家權來了。他告訴國強,這次因為上遊水庫崩了,把整個青龍河下遊衝苦啦,縣裏要求各級幹部務必保護群眾生命財產,尤其是不能死人。國強說哪年發水也免不了衝走個把人,今年咋這麼怕死人。孫家權說可能是領導怕擔責任,不崩庫,死人是天災,崩了庫,就成了××。

趙德順說:“這責任擱在誰身上,誰也受不起。”

德順老伴問:“咱國民不管這事吧?”

孫家權皺了皺眉頭,剛要說啥,趙國強忙說:“不管不管,我哥到縣委大院去了,不抓這工作。”

德順老伴說:“那就好,那就好。我給你們做飯去。”

孫家權說:“不忙,我和國強去大壩上看看。”

大壩上有百十來的村民,這是村裏組織的抗洪搶險隊。這會兒搶險隊已經把決了的口子用沙土袋子給擋住了。渾濁的河水打著旋窩從上遊流下來,像萬馬奔騰,勢不可擋。孫家權抄起塊石頭往河心處扔,石頭到水麵上竟然不馬上沉,而是被浪頭推著往下竄了好幾米才沉下去。孫家權倒吸一口冷氣,問趙國強:“見過這麼大水嗎?”

趙國強說:“沒見過。”

孫家權說:“我聽說,哥還在政府這邊。”

趙國強說:“我也知道。”

孫家權說:“你是怕老人著急。”

趙國強說:“可不是嘛,你聽見啥啦?”

孫家權說:“水庫責任到人,縣長和哥包了一個,最大的。不知道這水是不是……”

趙國強說:“有縣長就好啦。”

孫家權擺擺手,小聲說:“你是不知道,有縣長更壞了,那個小縣長,除了喝酒,就是打麻將,根本不幹正經事,哥跟他包一個水庫,晴等著吃瓜落吧。”

趙國強對縣裏的事不大清楚,村幹部上麵有鄉,輕易接觸不著縣領導,但有大哥在縣裏,他或多或少還知道一點,他說:“縣長不是從上麵派來的嗎?”

孫家權說:“倒黴就倒在這派來的。他是領導的秘書,下來鍍金,就知道吹牛給自己臉上抹粉,其實狗屁不懂。”

趙國強嚇了一跳,心裏說壞啦,這位咋這麼大火,萬一傳到縣長那,還了得嗎。他瞅瞅遠處的人,小聲說:“姐夫,你咋啦?你不是跟縣長玩過麻將嗎……”

孫家權把煙狠狠地扔到河裏:“可不是嘛,他娘的,我還主動給他點炮,輸他好幾百塊錢呢!原以為他能記住我,這回縣裏安排幹部想著我。狗屁!他到哪都贏錢,眼裏就認錢,不認人啦!我還不如把那錢買肉喂狗!”

趙國強渾身發冷,不由打了個激靈,說:“姐夫,你回家歇著吧,我跟他們再幹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