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還是北京的秋天。
離下雪的時間還很早。所以我不喜歡這樣的好天氣。即使陽光風和日麗的時候,整個北京還是籠罩在一片巨大的灰塵當中。我覺得沒有意思。沒有意思之後就討厭秋天,甚至討厭北京的晴天,因為盼望著下雪,自然不喜歡好天氣。更不喜歡好天氣裏的活動,比如,到香山看紅葉,到鳳凰山郊遊。或者到河北十渡野山坡玩水吃烤羊。這些都是一些常人趨之若鶩的事情,但是對我來說,這是零容忍的事情。
北京的秋天有很多地方可以玩,但是我不想出去。於是就有人認為我有抑鬱症。於是,領導們都一致認為我是個抑鬱症患者。理由是,北京一年到頭隻有秋天這一個月的時間是美麗的。既然連最美麗的時候都不想出去,不想出去之後就對好天氣零容忍,這證明我這個人是抑鬱症的患者。我不能夠理解的是,為什麼不喜歡郊遊就是抑鬱症患者。他們說,郊遊是人類必須的,具體來說,秋天郊遊,比如爬香山看楓葉就是住在北京的人必須的。就好像人類每天的吃喝拉撒、睡覺、撒謊、賭博、出賣朋友、過夫妻生活一樣,都是人類的必須。我雖然並不覺得這是必須的,同時,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值得秋天一定要出去的理由。
就好像去動物園一定要看沒有毛的老虎,上街一定要看美女一樣,這些東西可以看,也可以不看,郊遊不郊遊的,可以去也可以不去,這是人類的自由。但是,上麵說,我是個危險分子,因為我的話語中含有自由。自由是個危險的東西,而這個東西來自我的話語,那麼聽肯定來自我的思想。思想有這個東西,就是危險分子。危險分子最大的表現就是抑鬱症。所以,我不但是危險分子,還是個抑鬱症患者,綜合起來就是,抑鬱的危險分子。權力機構對恐怖分子的政策是直接擊斃,不談判,不妥協,不退讓。所以對待我,即使沒有直接證據,但是也要列為專政對象。
抑鬱症是校園裏的最大殺手,因為抑鬱症的學生有可能作出各種恐怖的事情。換而言之,患上抑鬱症的學生是校園的恐怖分子,比**還危險。因為那時候,雖然**還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山洞藏著,即使沒有被老美逮到,但是整個世界形勢已經一片和平,不用擔心再有第二棟雙子塔樓被飛機或者其他什麼撞倒。剩下的隻有藏在校園的恐怖分子,比如患上抑鬱症的學生。這些人可能突然間握著AK47在教室在校園朝著人群瘋狂掃射,然後把曾經的同學和老師像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景象一樣疊起來,做成街壘,對抗來強攻的警察。他們也有可能突然給學校的鍋爐房裝上炸藥,然後整個校園就陷入一片火海之中。還有,最恐怖的是,他們會在最高的教學樓上表演無動力飛行。
有一次我在圖書館看書,突然屋子暗了下來,一隻巨大的物件從天上飛來,它的影子投射到了窗上,把房間裏的光線都擋住了。但是那僅僅是一瞬間的事情,就像是流星一閃而過,那物件以巨大的加速度撞向地球,發出砰然的聲音。我當初還以為那是一裝修材料被風刮倒,沒想到是一個人。學法律的。於是整個學校如臨大敵,封鎖消息,防止境外分子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麼,以免他們覺得中國國力空虛社會混亂,趁機進攻。後來又為了防止類似的無動力飛行表演,於是每個樓頂二十四小時都有狙擊手埋伏,一旦阻止不了無動力的飛行表演,或者敵人有傘兵登陸,可能直接開槍。防止樓上再有一閃而過的東西撞上地球,引發火山爆發導致人類滅絕,想恐龍一樣悲劇地在曆史上謝幕。再說,一旦外邊的人知道這裏的學生整天想著模擬隕石以重力加速度撞向地球,走在校園裏都感到危險,就不會有學生填誌願考進來了。所以,杜絕消息外露是一種根本校策。當然,這是治標,治本的措施是預防。想要和平,還得防治結合,兩手都要硬。硬起來之後,我就倒黴了。比如,上麵的安排是在宿舍給我安插一位兼職警衛員。
當然,這位兼職警衛員就是天天給我洗衣服還拿我內褲擦臉擦得陶醉到忘我境界的那位。因為領取了上麵的指示,對我就沒有那麼低聲下氣哀求過。現在,隻要他想擦臉,不用偷偷摸摸地,隻要說,兄弟,到廁所給我換下你整穿著的那條內褲來,要有新鮮原味的。我就得放下手中的書本,屁顛屁顛地到廁所費勁周折給他弄條內褲。因為隻要不照辦,這廝就給我穿小鞋。經過幾次的報告上級,加上被專政的慘痛教訓之後,我明白做人也不容易,特別是麵對這麼一位握有上頭指示的警衛員。因為我是被專政對象,是不能有人權的。也不能反抗,一反抗就是現行反革命,反對無產階級專政製度,那就是最大惡極,十惡不赦,要被無情地消滅。我不想被很快消滅。所以,還是將就地一下當時的國際國內形勢。犧牲一條內褲,也是可以的。就脫下內褲,當然不忘記往上邊吐口水,抹鼻涕。忙完這些,就屁顛屁顛地回來把內褲交給他,自己光著檔,就穿著一條棉外褲,聽著講師在課堂上講些後現代主義。我覺得自己也在踐行後現代主義,因為想一下自己的內褲被一個玻璃拿著擦臉,還被當做神物一樣崇拜,的確有點對抗工業社會給人精神壓迫的感覺。想起來,我還是個行為藝術家。想到這點我就很高興,高興之後感到兩腿之間冰冷無比。那時候還沒有供暖氣,我就這麼光著檔聽課,底下被凍得都蔫了,像是霜凍之後的茄子歪到左邊。這讓我痛恨起冷空氣來。痛恨之後,想想又不對。不對之後,又讓我想起魯迅。當年魯迅為了減少因為性欲望勃發而浪費寫作的時間,就整個大冬天的都隻穿著一條棉褲,冷空氣讓他保持坐懷不亂,而不至於性欲望勃發導致寫作中斷。至於是不是一直蔫著我就不好猜測,畢竟人家是大家,大家都有一些很偉大的行為習慣,甚至行為表現。這麼說,冷空氣為中國的文化事業貢獻了力量,不應該被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