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著娜娜,靜靜地坐在草原上。我聞著她的後頸,聞著她的發香,試圖用撫摸驅散她內心的孤獨。她握著我的手,她臉上也是淡淡的表情,隻是默默地眺望著地平線。我無法理解她內心中的想法。這是第一次,我無法理解她的內心。我想,我是不是被青草的香味迷昏了頭。一位散文家說過,當你躺在草原上,滿腦子是青草的清香,你的思想也停止了。我想我的思想也停止了。不然不會這樣空洞到想不出娜娜的心思。
我試圖安慰自己。因為即使相愛的人也無法做到心心相印,無法進入對方的內心。我們沒有權利直視著對方的眼睛而探究其心靈。每個人的靈魂都是神聖的,應該有自己的空間。所以,我寧願和懷抱裏的這個我愛的人一起分享她的沉默。
我就這麼一直抱著她,我相信那一刻,我是這個世界上愛她最深的人。到目前為止,我還不知道是否有人像我和她那樣深深地愛著對方。
娜娜去世之後,我和柳青青又來到草原。這時候已經是秋天了。
柳青青也默默地眺望著地平線,不說話,不笑,臉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當時,我也抱著柳青青,我聯想到娜娜生前總愛望著地平線,我當時不知道什麼理由。我甚至以為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歡眺望地平線,然後陷入深沉的境地。柳青青和娜娜居然有那麼多共同點,這是我想不到的。這次,我不想分享和柳青青的沉默。因為我不想失去她,就像當時我和娜娜分享沉默,保住了她靈魂空間的獨立,卻失去了娜娜。這次,我對柳青青說,如果她願意,我願意陪著她一直走下去。無論她喜歡走進蒙古大草原的中心,甚至走到西伯利亞去,還可以接著走到北冰洋去,我都會陪著她,一直走下去。柳青青也沒有反應,就像當時我懷裏抱著的娜娜那樣沉默。這讓我懷疑我是否認識這個躺在我懷抱裏的女生。
可惜的是,我和娜娜在草原上的那次,我沒有說什麼,沒有打破娜娜的沉默。娜娜的沉默裏肯定有什麼事情,但是絕對不是伊拉克戰爭或者印度洋海嘯或者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問題。我猜了一陣,沒猜出來。我想可能是朝鮮核不擴散問題或者全球氣候變暖的問題或者中國的南海問題讓娜娜很煩惱,以至於連美麗的大草原的景色都沒有心情欣賞了。
但是我想,娜娜是個聰明的人,不會為了“世界三分之二的人正在受苦”、“我們要解放全世界人民”之類的事情思考的。
我想最有可能的是,或許這裏荒無人煙,或許這裏沒有北京的喧囂,又或許是空曠的環境讓娜娜感到了人類的渺小,所以即使她臉上沒有明顯的悲傷,我也能夠從她的眉宇間發覺她內心的淒然。現在想起來,我可能因為娜娜的樂觀本性,低估了她沉默的深意。
那時,草原的風靜靜地吹過,敖包的經幡在風中抖動,就像是一麵麵旗幟。或許無數的靈魂在經幡的抖動中飄向天國。可能是這些導致了娜娜的感傷。我不敢確定。
因為自從第一次見麵到現在,我從沒有看到娜娜哭泣過。她永遠是那樣的樂觀,這吸引我想深究她靈魂樂觀的源泉。她的笑容是那麼的美麗,美麗之外還有一種積極樂觀的內涵。我很喜歡她,特別是她的笑。但是,現在娜娜的臉上沒有了往昔的笑容。
有一次,我告訴娜娜,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就深深地喜歡上她的笑容。特別是那種能夠給人撫平一切憂傷的笑容,那種笑可以體味出人生的所有真諦。我想,那是一種燦爛的微笑,可以跨越曆史,跨越季節,跨越山巒和河流,甚至跨越生與死。
娜娜表情淡淡地著說,我是個喜歡誇張的人。我說我不誇張。我喜歡真實的事情。我說,比如說在帳篷裏親熱的事情,她的確敢於麵對任何坎坷。因為她能夠把我的那翹起來的坎坷當作一匹馬,而且還勇敢地騎起來,一往無前。可見對於任何坎坷她都敢於跨過去。
那次在篷裏,我躺在草地上,那活兒翹起來,就像個古巴比倫人寫字用的木楔子。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娜娜勇敢地張開兩腿騎上去,就像是在騎著一匹馬,還上下顛簸著。我就像是一匹她座下的千裏馬,仿佛要被她騎著穿過錫林郭勒草原,一直奔跑著越過蒙古大草原,一直騎到西伯利亞去。她就像是一位偉大勇敢的騎手,展現著一往無前的氣概。以前的娜娜總是躺在下麵,害羞地看著我的表演。但是草原的這一次,是她最快樂,行為也最大膽的一次。我甚至都有點無法承受她那輕盈的身體。這真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關於騎馬,真是一種耗費體力的活動。我騎過馬,腰有點受不了。在馬背上總是顛簸,一上一下,自己的腰幾乎都要弄成兩截。但是我的一位同班的女生也很喜歡騎馬。有次在學院的辦公室,我就看到她騎馬,騎得也很起勁。至少她不害怕自己的腰被顛簸成兩段。那次我向上麵的一位領導報告完我最近的思想動態,以及解析了行為怪異的原因。請示完之後離開了,走到一樓大廳的時候又想起來要請示另外一點問題,所以又折回。學院的辦公室在十二樓,等電梯的人很多,等電梯花了點時間。好一會兒才回到剛才的那個辦公室。等我打開了門,我看到了一場賽馬比賽。我們的領導躺在桌上當作馬,那位女生在上麵當騎手,不同的是,馬還長了手,不停地撫摸著騎手的雙乳。我當時站在那裏,不知所措。但是馬開口說話;“有什麼事情快說,不見我在忙著嗎?”我說我沒事,還問對方要不要幫忙?
上麵的那位躺在桌子上的領導問我有沒有套子,有的話可以江湖救急借他幾個,保證日後連本帶息一起還,如果沒有套子就趕緊給他關上門滾蛋。
我說沒有套子。於是我就關上門滾蛋。我盡量小心地關上門,防止大聲地關門引起馬匹受驚導致騎手受傷。因為那個騎手至少是我的同班同學,我還是不希望她被受驚的馬匹摔下來受傷,那樣我就有傷害同窗之嫌。專政等級就會上升。這樣大家都不好過。我從來沒有把這種事情對任何人說過,除了輔導員柳青青。柳青青也沒有向外廣播。所以我至今還能夠在學校裏提心吊膽地混下去。幸運地是,那位領導最後還是調到ZHONGYANGDANG校去圍繞“實事求是”那塊大石頭去了。
我深深地鬆了口氣。因為我是專政對象,隻要柳青青稍微不慎,透露出一星半點關於這騎馬的事情,我就玩完。看來做人厚道,沒有壞處。
其實我最後分析得出,那位領導也是一位寬容大度之人,從他那和藹的麵相就可以看出來他的大度。他肯定知道我這樣的學生也是高等教育這種“文憑製造工廠”的一件可悲的產品而已,覺得沒必要跟我計較。沒有必要的事情就沒有必要做,否則就不是一個必要存在的人。他是一位值得存在的人,有那麼多實事求是的事情等著他去做呢。所以,騎馬一事隻能當作實事求是之餘的另外一種發揮主觀能動性的一種娛樂活動。
因為柳青青有守口如瓶的品質,可見她是個厚道之人,所以我就敢於向她袒露自己內心深處的想法。於是我就把自己最後搜集到娜娜自殺的原因一一列出來,請她幫助我分析。
關於娜娜,我最後得到的信息是她去世之前給我寄出的包裹。那裏有她的日記,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那包裹上的寄出日期是娜娜飛行的那天早上。看來娜娜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了。
娜娜在日記中還夾了一封信。心裏邊說,她無法忍受現實的痛苦了。所以要離開這裏,跟隨自己的父母和姐姐弟弟去。娜娜說自己無法遵守自己要和我永遠相隨的諾言,對此她感到遺憾,感到很對不起我。希望我能夠在塵世獲得幸福。
但是她沒有像詩人海子那樣“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反而在一個秋天的下午,在呼嘯的無情的秋風中,迎風飛翔。
從她的日記就知道,我以前相處的娜娜還經曆過些極端淒慘的經曆。這些經曆我最後都和柳青青分享了。分享之後柳青青就對我的態度好了不少。最後我還覺得可能是因為這些事情,柳青青愛上了我。但是,心在她身上,我是無法得知的。以前娜娜的心事我也無法得知,但是看了她的日記,我也深深體會到了做人還真是不容易。所以,我即使被專政,還是努力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