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今宵如此月明
“搬、搬家?”
走廊上,戴著方巾的高大男子默默地縮著肩膀,在女人利落的指揮下,進進出出地搬運封好的紙箱。拎著一條草魚的風衣眼鏡男,則正以不可置信的視線看著手肘倚欄憔悴吸煙的女性。
“言、言小姐……是因為我抱怨了火鍋聚餐的事嗎……”腳步搖晃,“其實我隻是因為剛當上業主委員會的主任而有些過分得意忘形。”
頭發像毛栗子似的粗獷男子在他背後的門裏探出頭偷偷觀望。
“我隻是太想搞好鄰裏關係,絕對沒有逼迫責備你的意思。”眼鏡男泫然欲泣。
“別傻了。”栗子毛男看不下去地出聲,“言小姐根本不是那麼心胸狹隘的人。”
“對……”
“她隻是討厭我們在樓內營業罷了!”
“啊?”
季秋困倦得眼皮都快要撐不開了。她昨晚回來就一直和阿喜收拾隨身用具。為什麼現在還要應酬鄰居啊?
“言小姐,你討厭我們在你隔壁開設驅鬼事務所嗎?因為討厭我,所以才要搬出去?”
“真是夠了……”季秋喃喃自語,疲累的下巴抵向抱欄的手臂,她根本不知道隔壁是幹哪行的,不過難道這就是她半夜經常聽到奇怪聲響的緣由?
“我隻是要搬出去住。和你們沒關係。”驅趕蚊子般揮手逐退鄰居二人組,言季秋帶著扛著大包小包的阿喜,慢吞吞地往樓下走去。
吳越警官的車正等在那裏。不管到思想如何開放的年代,以警車代步這種事,也談不上光彩可言。
佝僂著坐進去,季秋假裝看不到路人怪異的視線。
臉上像鐫刻著“正義”二字的吳越先生,為什麼即使穿便衣,也充滿了警官的氛圍呢?
“那是先入為主。”吳越輕鬆回答著季秋的疑惑,一邊踩下油門。
“季、季秋,我覺得很不安。”坐在旁邊的阿喜表情痛苦。皺眉伸手揉按鼻梁間的穴位。
“你好像變口吃了。這都是心源性的病。你該做的是盡量放鬆。”就算是和傻瓜相處三天,也會產生感情。季秋已有了老母雞的覺悟。
“但是我對自己的事,還是一無所知。怎麼想也想不起來。而且不知為何,跟吳越先生身處在同一空間的事實,加重了我的不安。莫非以前的我,是個罪犯?”
斜目瞟向雙手顫抖額角出汗的男子,季秋憐憫地尋找足以慰藉他的詞語。但是在前方開車的吳越,已經語調平整地先行開口:“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是罪犯的話。我的記憶庫會對你有所反應。”
“……”
“……”
看似寬心的告誡,卻令季秋和阿喜一陣膽寒。老百姓式仰望表情紋絲不動的警官:我們非得和這種人共處不可麼。
“另外我對你們有一項要求。接下來無論如何,都不要單獨外出。也不要與另一位當事人一同外出。”
“另一位當事人……不就是那該殺的萬惡之源嗎?”季秋攢眉,“也就是說,和他在一起,會加大受襲概率。喂。我說吳越先生。我們兩位良民可是因為那小子才倍添危險,總可以讓我們知道他究竟做了什麼萬惡不赦之事吧。”
“萬惡不赦之事?”總覺得警官先生的語氣在玩味。
但是季秋有自己的認知。
“才沒有誰會無緣無故追著某人不放。連目擊者也要殺八成也是為了方便可以繼續襲擊吧。像這種非置對方於死地的深仇大恨不可能毫無來由。”
“說得也是。”警官先生的嘴角挑了起來,“言小姐非常聰明。那麼也請您在接下來幫忙注意這個問題。”
“直接問他不就好嘍。像這種事關性命的大事……”
“盡管如此,”警官仿佛低歎,“盡管攸關性命,那個人依然不想配合,不想要說出……”尾音的呢喃被刹車聲蓋過,“我們到了。”
外表為磚紅色的大廈像巴別塔一樣高聳。黑紅二色的建築外表洗煉卻也同時乏動著高科技的奢華。每一麵都呈三角錐體的模塊表層散播著橫縱交錯的紋體。高達三十二層的設計,讓季秋不由得發出了慨歎。
“現在到處偷工減料,很少看到如此漂亮的大樓。而且離我家不遠……這麼說,就是在市中心嘍。沒想到警方會為我們的安全舒適考慮到如此貼心的地步……”
“雖、雖然是錯覺。”阿喜握拳,“不過我覺得,這裏仿佛才是我該住的地方。”
拔下鑰匙塞進口袋,吳越平板地瞧著二人,“這不是警方提供的住所,是我的住所。”
“這麼說,是讓我們住在你家?”季秋有點小驚愕,注重隱私的現代人,竟然為了工作,讓陌生人住進自己的房子。況且——
“你到底貪汙了多少?”區區一介刑警,竟可住進這種地方。
額角突起立體十字,吳越盡量冷靜地掏出鑰匙。
“我明白納稅人心中的疑問。不過這是家父的饋贈。我的職業操守應屬謹慎。”
“何止謹慎。”
已先他們一步存於房間內的人笑嘻嘻地轉過電腦桌前的皮椅。
“因為無法容忍在自己的保護下,當事人還要被襲。寧可做出這種強迫他人意願的事。”金發青年穿著黑色襯衫,以手支頭坐在轉椅中央,“警官先生打算保護的並非我們,是他那不容侵犯的自尊心呀。”
“是啊是啊。”季秋故意附喝,“吳越先生。世界上就是有對麵這種不識好歹的家夥。我看還是把他丟出去吧。”
默默地看了一眼柳千佳,吳越沒有多作辯解,隻是拿出備用鑰匙交給季秋。
“最裏麵的小套間給你使用。兩位先生住在右邊那間。”
占地一層的公寓,每個房間都足夠寬大。但讓擅長胡說八道的少爺和別人說什麼也相信的阿喜住在一起,還是太過危險。季秋隻是想了一下,就皺眉否決,“阿喜還是和我住好了。”
金發的青年含笑遞來無言的一瞥。
“阿喜他可是非常純潔的!”季秋惱火地當下爭斥。
“沒聽說過剛出殼的小雞會把第一眼見到的人當成媽媽的理論嗎?現在的我,和阿喜可謂是心理上的母子關係!”
“這種單方麵的謬論還是算了吧。”金發青年稍嫌輕狂地揮動著手指,“反正這樣正好。我也不願意和一個男人住在一起。”
“哼。當初是誰說自己轉了性啊。這麼說起來同住一室是何等危險,畢竟阿喜他又高又酷,也許正是你漁獵男色喜聞樂見的類型。”
“是嗎是嗎,那麼可要請你看好你高又酷的心理上的兒子了。”
阿喜緊張地左瞧右望,求助的視線投向警官先生。
後者微皺著眉,“既然他和你們誰住,彼此都不放心。就由他住套間。你們兩個住一室不就好了嗎?”
受到衝擊的季秋和千佳一時說不出話:“……”
“我帶你熟悉一下。”吳越已經幫阿喜拎著行李,順道帶他參觀洗手間了。
“這個警察……好像,好像……”季秋努力搜羅著詞疊,卻一時想不出來。
千佳喃喃道:“他雖然深具公民道德與法律知識,卻絲毫沒把常識放在眼內的樣子……”
“我、我才不要和你住!”晚一拍的,季秋抗議。
“是啊。你討厭我。”
後者神色自若地回答,卻讓季秋一下子哽住了。
最後房間的分配由吳越犧牲了書房給季秋而達成妥協。說起來占足一整層的房子,因在裝修時打通了好幾道牆,采取了大房間的設計理念,而使得房間的數目減少。但也因此,不管住在哪個房間,都異常寬敞透亮。
季秋坐在書房地板上,把帶來的衣服從箱子裏拿出整理。一邊想著千佳剛剛的表情,因而覺得可恨了起來。
那個家夥。那個家夥。竟敢麵不改色地說什麼她討厭他?被討厭的……難道不是當時被他推開的自己嗎?
一邊說著仿若漫不經心的嘲諷,一邊卻用被金色睫毛深深遮蔽宛若紅月之泉的瞳孔,漂溢出悲傷的色彩。
讓斥責著他的自己,產生了根本不該存在的——罪惡感。
因為住進了吳越的家,被下達了至少兩周不要外出的密令。季秋隻好給小慧打電話,讓她來拿做模特兼差賺來的一萬元去應付公司的租金水電。在事業瀕臨絕境的時候,她到底都在做些什麼呀?但目前又無別法可想。
“說真的。我必需保護的,其實隻是當事人。如果你非要拒絕警方的好意,我也沒有辦法。但是那樣一來,出現的任何問題也請自行承擔。”完全被吳越以退為進的這番話嚇住了。季秋雖是個性強悍,撲克臉警官卻也剛好是能將她克住的類型。
“真是的。你從以前就不擅長應付撲克臉。”
碎碎念的小慧從包包裏拿出帶來的筆記本電腦。
“這段時間你就靠它和我聯係吧。畢竟這是別人的家。我也不好意思常來。”閉著眼幫疊衣服的小慧,麵無表情的樣子是生氣時的特質。
“喂,你在生氣嗎?我可不是故意把你一個人留在公司啊。”
“我知道。”小慧拉起長音,“但是你受襲擊的事,卻完全沒有告訴我。要是冬海在這裏呢。你就會說了吧。同樣是朋友,我有種沒被放在眼裏的感覺呢——哎、繼續這段友情真是令人受傷。”
“受襲擊的隻有少爺!啊不,是柳千佳那混蛋。我和阿喜隻是被連累!一旦警察先生抓住犯罪者。我們就立刻解脫了!”
“沒想到警察先生居然那麼帥。”提到可供花癡的對象,小慧雙手捧頰,馬上忘了生氣的事。
“你這個見異思遷的女人!”
“他應該還是未婚吧!”小慧已不管季秋在說什麼,雙眼發亮麵頰鴕紅地擺著小企鵝手,芭蕾舞式轉圈圈,“這麼大的房子,那麼英俊的男子,又是公務員!啊。阿秋。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會遇到這次的離奇事件了。我太對不起你了!”
“哦?為了什麼?”和你又有什麼關係?
“傻瓜!為的就是造成我與警察先生的浪漫相遇呀!”
言季秋張嘴凝噎,小慧已經與此同時決定了:“不能浪費配角們為了我的愛情所作的犧牲。”
“誰、誰是配角啊!”
“我也得積極點才行。阿秋,我已經二十四了。雖然比你小,但也快要走向貞德之路了。”
“貞德之路?”
“就是‘聖女/剩女’嘛。不要太擔心,我把阿喜就讓給你了!”
“我我我隻大你一歲好不好?還有誰需要你讓啊!”
“我看就這樣吧。今天由我大顯身手,為大家做一頓熱氣騰騰的火鍋!火鍋是拉進人際關係的利器呀。警察先生也可以就此了解我人如其名質樸賢惠的一麵吧。”
“這我就不知道了……--”
小慧已伶俐地跑向客廳,“阿喜!拿上袋子,和我去買火鍋料!”
“吳越讓我們不要單獨外出!”
“所以啊。沒有單獨。”小慧矮矮的個子在門廳前叉腰轉頭,“有我、陪著他呀。”
“……”季秋已經不想說什麼了,直接單手托著黑線密布的臉,衝門口二人組揮了揮手絹。
“這樣好嗎?”剛好從門口拿報紙進來的柳千佳隨口問道。
“應該沒事吧。因為小慧她……”季秋眉頭打結,神情微妙,“呃,她在某些方麵上來說,不是普通人的水準。”
……
“比起這些,”視線轉移,往靜站在大客廳百葉窗處的青年看去,季秋困惑地吐唇:“到底……你究竟遇到了什麼事呢。”
警察先生去局裏說明任務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阿喜和小慧也不在,偌大的房間一旦隻剩二人獨處,便飄溢起了讓手臂戰栗不安的因子。
躥升起的雞皮疙瘩也許隻是因為緊張。胸腔裏難以名之的隱然期待又是怎麼回事?
一點點拉起笑容的唇在麵前咧成新月。
“別傻了。”馬上,露出了當初拒絕她時隔離一切氛圍的青年,仿佛輕佻地笑著,“就算有什麼事,我幹嗎要和你講。”
在眼前飛快關閉的門,這一次卻覺得是源於對方的窘迫。之所以了解到這種細節,也許隻是因為季秋已經長大了。
緊繃起身體的抗拒,和隱藏在眉睫深處的哀傷,是那樣的不相匹配。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她才會一直覺得有哪裏怪怪的。昨天晚上,季秋沒有睡好。不僅是因為收拾行李弄得太晚,還有一個原因,是季秋做了場久違的夢。
該用美夢還是噩夢來形容呢。
夢到了小小的自己,和少爺一起做功課的樣子。橙黃的顏色在夢中襯托著少年極美的笑顏。那個久違的真心微笑,令人在醒來時惆悵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