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千佳再回頭,萬裏已經被抓住了。
“喂!別跑!再跑就殺了他!”
男人的手捂著萬裏的嘴,千佳渾身發軟,嚇癱在地麵上。
“不許和別人說見過我的事。對了。”野獸般的眼睛在對麵閃亮著,“有吃的嗎?拿食物來吧。食物,水,藥和繃帶……不,算了,那種東西小鬼弄不來。隻要帶吃的來就好了。約好了哦。小鬼。”
在眼前咧開的嘴角混合惡鬼的想象看起來異樣恐怖。半身浸血的男人,緊抓萬裏不放。惡鬼和小兔子一樣的差距,柔軟的孩子根本無力反抗。
害怕得快要吐了。眼淚四飛地跑了回去。
心裏隻是想著那是鬼那是鬼小萬讓鬼抓住了。不可以告訴任何人哦。鬼怪,如此說著。
“——媽媽!”
推開門卻在下一秒驚唬住了。因不見了孩子而心急起來的女人疲憊焦慮,暈倒在了房間裏。
之後被房東幫忙把女人送到了醫院。因為在醒來時見到了千佳,總算放心下的女人在蓋著白色床單的床上倦倦地笑了。
“小千,小萬呢。”
不可以告訴任何人,妖怪這麼說過。
自己沒有打算守約,因為他想告訴媽媽,所以鬼怪才讓媽媽病倒的。千佳這麼想著,變得說不出話。
“小、小萬在看家呢。媽媽。你會好起來吧。”
跪在床邊的小孩仰起快要哭泣的臉。他好害怕會失去媽媽,所以不敢說出口。因為要是說了的話,媽媽一定會死掉的。
雖然想要一個人去救小萬。但一個六歲的孩子,怎麼敢在半夜出門?第二天一早房東就來接他去醫院。
“小千,小萬呢。”變得好虛弱的媽媽,笑著問他。
“討厭……媽媽,我是小萬啊。今天輪到小千看家了!”
他,對媽媽說了謊言。
沒有爸爸,要是連媽媽也不見了的話,該怎麼辦呢。充塞在小小心中的念頭,隻是希望媽媽不要離開。
已經三天了。
小萬還是沒有回來。
一定已經被鬼吃掉了。怎麼辦呢?怎麼辦呢?他就隻能一直哭泣。最後,在再也無法壓抑的恐懼裏——他終於跑去了把萬裏丟下的地方。
同樣的路,隻是找到,就好不容易。
但是在蔓條垂在大樹上的那片樹陰底,除了幹涸的血塊,已經沒有了萬裏與鬼怪的蹤跡。
而迎接著回到家中的他的,是房東焦慮的告之。
“小千,你跑去哪裏了。你媽媽——”
就在那天的白日裏,其實是心髒方麵出了毛病才會遲遲無法出院的女性,突發梗塞,離開了人世。
因為沒有完成和鬼怪的約定,媽媽和小萬才會都消失——圍繞著瘦小孩童的,隻是這樣消沉的念頭。
“好在你媽生前好像就做過最壞的打算。她聯係過福利院了。”
或許早就知道身體不行了的女人,和福利院打過招呼。一旦她不在了,孩子由福利院照管。
來這裏接人的辦事員感到了驚奇。
“呃。我記得是兩個孩子才對啊。隻有你嗎?”
孤零零地站在那裏穿著小小的黑色衣服,隻有金發繚亂的孩子,抬起紅茶色的眼眸。然後安靜地垂下眼去。再後來的一整年裏,他在福利院沒有說過一句話。那個愛笑的、淘氣的、頑皮的千佳,就像沉入海中的櫻貝,消失成沫。
直到一年後有新的管理者接手福利院做重新審查,才發覺:“這個孩子不是還有父親嗎?為什麼不把他送到父親那邊去?”
“可是他母親生前說過由我們來照顧他比較好。”
“規定就是規定。有親人的情況下,當然要交給親人嘍。”
於是管理者費了一番工夫,找到了當初的那個男人。
“這孩子根本就不是我的。”男人當然這樣堅稱,“所以那女人也知道,才讓你們養他啊。”
“你這麼說有什麼證據嗎?單純想要棄養的話,我們可不會視而不見。”
“你沒看到這孩子是金發嗎?那總不是染的吧!我可是十足的中國人!”
吵到最後的結果,僵持不下的雙方終於出動了DNA親子驗證。看到結果的瞬間,呆愣住的是原本自信滿滿的男人。
“不可能……怎麼可能有這種事……”雙手顫抖,如果這張紙是真實,那麼他過往的人生和愛情還有那個女人……
醫生柔和的告訴他。
“也許是隔代遺傳。偶爾會有這種情況。祖先的基因經過沉睡,卻在某一代人身上覺醒。您或您妻子的祖上,可能混入過其他國家的血統。”
那一瞬間裏,男人深重地察覺到了自己的悔恨。
“我應該還有另一個兒子的。他在哪裏。”
“當初福利院接收的就隻有一個人。我們也不知道另外一個是什麼時候變不見的。”
“……”
失去的妻子和兒子,都是對他的懲罰。他這樣想著,帶走了千佳。不會說話的孩子,被送到專門的治療所,接受了一年的治療。
情況有所好轉後,他把他接回了家。
請最好的老師,讓他過最好的生活。但是殘留在那個金發孩子心頭的傷口,成為折磨著他的秘密。
萬裏死掉了。自己的半身,是被自己所棄。
是他提出去海邊的,是他貪玩繞了路,是他沒有拉緊小萬的手,是他沒有回去救小萬。膽小的萬裏,愛哭的萬裏,然後雖然膽小又愛哭,但不管自己做什麼都總跟在他身後,就像小鴨子一樣搖搖擺擺的可愛的萬裏。
很長時間裏,對於萬裏死掉這件事,他深信不疑。
直到十四歲那一年,父親送他的禮物是弗羅倫薩之旅。在那裏,享受著古雅建築風情的少年,意外的,撞見了不應立於這個世界的殘像。
他就站在人來人往色彩華豔的建築物前。穿著鮮豔的夾克外套,金色卷發大朵飛揚。
一瞬間裏他手足冰涼,因為看到了心中認定早就不存在於世的人。等到他終於能夠移動腳步,除了一片被驚飛的白鴿,他的指尖什麼也沒能捕捉。仿佛從一開始存於眼前的、就隻是幻影……
季秋完全說不出話。以淡淡語氣講著這些的千佳,就像在說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然而,縱然表情可以掩飾,他那雙總是過分清澄因而出賣了他的眼睛,卻無法隱藏他哀慟的情感。
“我、我完全不知道。”季秋結結巴巴。她明明就和他算是青梅竹馬。但是對於他的事,她竟然一點也不了解。在她整日沒心沒肺找少爺一起瘋玩的時候,那孩子心裏就一直壓著罪惡感的大石嗎?
“沒有錯,他是很不幸啦。但是這不是你的錯啊。”季秋的說法存在著絕對的偏袒,但她真的如此認定,“那時候你才六歲不是嗎?六歲的小孩子本來就很容易被嚇住啊。而且他不是好端端活下來了嗎?”心虛地說完這句,季秋又補充,“就算活得不是很好…可為什麼要報複根本不是始作俑者的你啊?”這麼一想,季秋底氣又足了,“對啊。誰讓他不幸,就去報複那個人好了。利用你的罪惡感,明知你不會報警,而一直襲擊你算什麼兄弟。”
站起身的警官先生輕輕笑了。
“雖然話有點過分,但是道理沒有錯。他犯下太多罪惡,必定要受懲罰。”他起身往那扇門走去。而聽到他的話後以複雜的眼光注視他的背影,千佳自嘲地掀了掀唇。
“那麼我犯下的罪呢。因為我的罪沒有觸及律法,所以我可以逃過懲罰?”
吳越沒有回答他。
那天晚上,季秋和千佳還是回去吳越的家住。
“早知道凶手這麼快落網,我就不用搬這麼多東西了。”季秋有口無心地說完,才意識到口誤。
“算啦。反正要求你了解別人細膩的心,也太嚴格了一點。”青年偏轉著頭,看著另一邊。
“我其實想要問你,你那時不理我,是不是害怕我和你接近,也會遇到不幸。”自從看了檔案後,這個想法就一直盤旋在季秋腦中,“所以現在你不用板這種臉給我看了吧。”
“那你以前也不會用這種口吻和我說話啊。那個想要服侍我一生的小甜甜呢。你不是哭著求我說‘少爺,我不要和你分開,我要和你永遠在一起’嗎?”
“你好惡心啊說什麼小甜甜啊我早就長大了啦!”
“對啊。”始終不把頭轉過來的青年說,“我也已經變成這個別扭的樣子變不回去了。”
兩個人雖然在同一個空間,卻一時間變得無法再對話。但是季秋覺得,她明白他所表達的內容。
有些讓人亂七八糟既複雜又溫柔既錯亂又悲傷的情感來回湧動。
“已經……結束了。”
季秋聽到自己自言自語般的小小聲。接著看向那個就在身邊不遠處看著窗外黎明光線的青年。這句話到底是在安慰他,還是在說自己的感情呢?
“事情還沒有結束。”
看守所白色的房間裏,熬了整個通宵的吳越正轉著手中的鋼筆,一邊麵無表情地看向對麵椅子上帶手銬的男人。
“你還有沒有說的部分。”
“老大,不管怎麼說,他挨了你兩槍。是不是應該把他送到醫院裏啊?”旁邊的菜鳥刑警戰戰兢兢,他不想再因為吳警官而寫悔過書了。
鋒利的眼神冷淡射來。
“送去醫院的話,短期內我就無法對他問話。放心吧,他的傷口我找人處理過了。”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啊……”小警官淚流滿頰。他的獎金啊……再也不想和吳越做搭檔了……嗚嗚。
“你以前會選擇設計圈套的手法,站在遠處以迂回手段打擊柳千佳。不管你是為了報複,還是以虐待他為樂。總之都是充滿了餘裕,看起來也像是出於興趣。”
“你的話還真有趣呢。”手銬腳銬一應俱全的危險者在對麵咧開笑顏,“出於興趣?算是吧。隻要一有空,我就會來找他玩。”
“那麼今年是怎麼回事呢?說說吧。為什麼直到現在才突然改變手法?要對他本人下手呢。你信奉的應該是以傷害他周邊的人作為手段打擊他吧。”
“警察先生也有玩厭倦的遊戲吧?”
拿著鋼筆在指間旋轉的黑發男子,麵無表情。審訊室桌上的小台燈發著青白的光影。散發著無情味道的男子端然直視麵前笑著的青年。慢慢偏轉頭,點燃了一根煙。
“我會特別注意這個案子不是沒原因的。當然也不是為了什麼警界的麵子。根據過去的檔案,最初的少年槍襲案裏,凶手用的槍械、子彈,都極為罕見。你的槍——”他撣落煙灰,並未抬頭,“是kingIIX。”
敏感抬眼,青年第一次露出詫異的表情。
“這個槍械師失蹤很多年了。有人說他去了意大利黑手黨的某個家族。”吳越吐了口煙,“極為巧合的是,昨天半夜我查了過去的記錄。二十年前,有個窮凶極惡的殺人犯,他使用的也是kingIIX。這個人在被押解的中途逃走,該地區唯一有利逃生的港口城鎮是鹽港。”眼角轉向他,“——你失蹤的地方。”
青年沒有接話,但神色有微微動搖。
拿著香煙的手的後麵,鐵灰色的眼睛正靜默地注視著他。
“沒……沒錯……”抽動著嘴角,他低聲笑起,“你真的很厲害。多虧你想得起來。那個人,沒錯,我一直都和那家夥在一起。槍械師也在組織裏。但是你知道又能怎樣?”
“昨晚那位言小姐說過一些話令我很在意。”吳越輕聲說,“與其向並非故意要害你的哥哥報複,為何不去對付真正傷害你的人?雖然我沒有經曆也就無從理解。”
嘴唇怔了一怔,隨後挑了起來。
真正應該憎恨的人?眼前閃過太過繁雜重疊的圖景。跟著那個人墮入了****,過著被血浸透的一日一日。一開始是教他做壞事,後來變成一起做壞事。
沒錯。是那個人扭曲了他的人生。但是自己已經成為和那個人一樣的惡人。也就再也不覺得那個人礙眼。
“我一直很想千佳。”他突然笑了,輕輕呢喃,“被打罵什麼的,很快就能習慣。但是一個人覺得孤獨。有時吃到好吃的,馬上想到了他和媽媽。變成這樣的我,一輩子也無法回家了。但是他應該跟著媽媽過著清窮但平靜的生活吧。那個時候我認真祈禱他們能幸福。沒有一次憎恨過他。”抬起被手銬連在一起的雙手遮擋住眼,加大了自嘲一般的笑聲,“但這不是真實的心。我見到了。在‘工作’完畢的街巷,看到我想念的人出現在弗羅倫薩。像那些富有的學生們一樣,興高采烈,無憂無慮地笑著。用和我一樣的臉,卻又那麼的不同。嗬嗬……那個時候我才明白。原來我一直都在討厭他。討厭到殺掉也不能滿意、不能足夠。你說得沒錯,這些年我都和當初那個罪犯在一起。想殺機會多的是。可我幹嗎要殺一個和我一樣肮髒的人?他已經根本不再是我的敵人。警察先生,這個世界的真理是,隻有不同,才會想去相互毀滅。就像天使和魔鬼,天堂與地獄。人生來就是為了求存排異。遲遲不對他下手,隻是為了讓他更痛苦。這根本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而迎接他大段告白的,是男人不為所動的語調。
“我關心的,不是你和柳千佳的私人恩怨。僅隻出於一個警官的身份,我要了解的隻是案情。所以——我希望你能對我說實話。”鐵灰色的眼睛無情地審視著他。雙手交織撐在嘴唇下方的男子端正毅然而又無法拂逆。
於是放下遮臉的雙手,青年帶著狡猾惡意的表情掀起唇角,“真是個致力於消除罪惡的勇士。既然如此,就告訴你好了。我認真要殺他的理由,是我就快要死了。”
“快要?”鐵灰色眼眸滑過一絲混亂。
“既然是連kingIIX製造者的下落都能知道的人,那你也該聽說過‘惡意之神’這個單詞吧。”
“你不會已經忘了我們吧!”
“砰”地一腳將門踹得搖搖晃晃。走進位於商業樓高層租戶內的彪形大漢率領眾工友怒視而向。
“小慧,他們是什麼人?”坐在沙發上,穿著新買的花襯衫,替換下變髒的西裝,舉著冰棒在吃的阿喜愕然抬望。
“噓——不、不要說話。”小慧顫巍巍地起身。完了。最近發生的事太密集,她都忘了三天之約了。怎麼辦,季秋在陪柳千佳。自己就是公司的頂梁柱。
“我們不是約好三天後付貨款嗎?”大漢叫囂。
滿頭大汗地伸出一根手指,額角有著小卷毛的圓臉女孩,窘笑著,“但、但是今天是周一啊!外方他們周末也在放假,所以沒辦法打款給我們。今天,才剛剛開始啟動聯絡。所以明天、明天這個時候就……”
“哼。已經等到現在了,也不怕多等這一天。不過,你不是在打發我們吧。”男子狠厲瞪眼,五指拍案,“如果你敢涮我。從今以後,你們這家‘一攫千金’,就別想在地頭上再找到合作者了!”
“不敢,不敢。”小慧雙手放在前膝,恭敬至極地鞠躬送客,“請明天再來。明天一定……”
目送這群人風卷殘雲般離去,阿喜呆怔地任由冰塊自冰棍棒上滑落,轉頭對視上滿頭大汗的少女,“小慧,要不要叫季秋來。她什麼也可以做到哦。”
小慧一頭汗粒,層出不窮,“那是錯覺。叫她來也沒用啊。啊啊啊。”她抱頭,“季秋現在在陪柳千佳,而且他們還是病號。這種事怎麼可以讓她再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