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妖貓傳
這些年我很少去電影院看電影。可是但凡有馮小剛、陳凱歌的新片,我必定買票看。當然,也尷尬,悶熱的放映廳裏就我一個老頭子。前麵一對情侶,不光依偎著說話,還吃奶油味極濃的爆米花。我說少吃點吧,女的說也沒吃你的,吃完又出去買了一包。過一陣兒,終於不吃了,哭了……電影不錯,味道複雜。看完出來,發現還有可供二人看的小放映室——好,下午又和老伴一起來看《妖貓傳》——這回行了,沒幹擾,喝著茶水細細看。可惜半道上廁所,不給停。廁所難找,人老尿慢,起碼白搭十塊錢的沒看著,還讓老伴數叨:咋楊貴妃時能忍,安祿山一出來就非得尿?
古往今來冤案太多,我還不至於為《妖貓傳》裏一個楊貴妃憋壞膀胱。我甚至為楊貴妃長成一副洋人模樣而來氣,一來氣就喝水,就奔廁所,結果就那麼一會兒,安祿山反了。
兩部電影連著看,後果遠比味道要複雜得多,夜裏做夢亂套,分不開扯不斷:長安城繁喧街市,長安街串聯人潮,宮中夜宴酒池舞女,文工團女舞蹈演員,春琴、楊貴妃、何小萍、劉峰、安祿山、妖貓、政工幹部等等,都糅到一塊兒了……
還好,馬蹄聲槍炮聲把我從夢中驚醒,醒來殘夢仍在,便有奇想,現在不是時興講“穿越”嗎,如果將這兩部電影合成一部,片名就叫
《芳華妖貓傳》,是不是也很好看?說幹就幹,我試著編了一下,但靜下來細看看,不行,當年我做編劇時寫的都是農村題材,沒寫過曆史和部隊的。也罷,這部電影還是留著給穿越高手去編吧。
不過,試寫之間,這兩部電影之間的內在聯係,讓我找到了——那就是“狂熱”,是相隔一千多年時光的狂熱,同是“芳華”年齡的人走進“狂熱年代”的事。盡管那些事裏還溫存著些許綿綿柔情,甚至讓主人公一生縈懷念念不忘,但最終唱出的還是一曲無可奈何的陽關別曲,夕陽挽歌。
有關“狂熱”下的悲劇,前有毀了開元盛世的安史之亂,後有運動中親人之間的告發——一個改名衛兵的狂熱者,與他父親同時檢舉告發其母是現行反革命,並斷絕親人關係,最終他眼看著母親被五花大綁拉走槍決。數年後,他懺悔了,第一次夢見母親,可母親不理他。現在這個“衛兵”老了,他用“狼孩”來形容自己,用“弑母”來定義自己的行為,把家裏的書房命名為“懺悔居”,寫了一部自傳體的《懺悔錄》。
這還是傷害自己母親的,若傷害他人呢?恐怕情況就不一樣了。很多年前讀小說,有一篇寫的是二戰後,一對波蘭老夫婦與新鄰居結識,新鄰居文質彬彬待人禮貌。有一天,波蘭老婦去串門,發現鄰居家有個非常漂亮的皮質燈罩,燈
罩上刺著一朵花。她看著眼熟,就想起兒子小時,她曾在他背上刺過同樣一朵“花”——冬天,給兒子洗澡,炭盆一個火星崩到兒子背上,在花朵中留下一個小燙痕,令她牢牢記住。她仔細看,差點暈過去:眼前這燈罩花心中,就有那個小燙痕……不過,老婦人很機智。她不動聲色誇這燈罩,說她能猜出這燈罩是用人皮做的,而且人皮非常適合做工藝品。
鄰居婦女一時昏了頭腦,道出真相:那是一個多麼讓人激動興奮的年代,我們是德國人,丈夫是集中營的負責人,每次看到那些身上有美麗文身的戰俘被處決,都很可惜。後來,我們就發明了一種藥,在處決他們前給他們注射,然後把皮剝下來,並保持原樣……
老婦人再也受不了,她兒子就死在集中營。她萬分悲痛,向對方撲去,說你們這些法西斯,但她昏了過去。老婦人的丈夫找來,鄰居男人說我夫人在戰時受過培訓,一針打下,老婦人再也醒不過來。下葬時,鄰居夫婦還來參加葬禮,老婦人的丈夫還向他們表示感謝。
多年過去,我幾乎忘記了這篇小說。但前些時,在一次聚會中,有幾個生麵孔,年齡與我相仿,其中有位喝多了,唱起運動中的歌曲。當有年輕人問那時是什麼樣,他激動地說:那是一個讓人興奮不已的年代,我們不用讀書,走出教室,佩戴紅袖標,去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燒古書,砸石碑,鬥……若不是他老伴喊你喝多了,胡說什麼,他還要說下去。
我在那一刻忽然就想起那篇小說和那個德國婦女……前車之傾,後者當防,要防的是諸如酒桌上的那位,不把當年行為當恥辱,不懺悔,還炫耀給青年。如電影裏的妖貓,倘附體於新的芳華一代,那將後患無窮。《芳華妖貓傳》由此就會有讓人更揪心的內容。
2018年0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