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我在呢。”他的聲音讓程燁有一瞬間的放鬆,可隨即又咬著唇,眉頭緊鎖。
程燁本就瘦小白淨,駝色襯衣尺寸偏大,罩在身上尤其顯
得孱弱。她挺翹的鼻尖微紅,看著餘洋的眼睛也漸漸紅起來:“我……”
餘洋看到她衣服的下擺都被揉皺了,方才肯定緊張難挨,可是現在這個場合也不適合多問什麼,隻說:“先去吃點東西吧。”
他牽過程燁的手,兩人並肩而行。
“嫂子……”林毅走近,沒了插科打諢的樣子,但也不擅長安慰人,一路送他們走出警局大院。
到了門口,才憋出一句話來:“嫂子,我們一定盡快查出真凶!”
程燁沒有應聲,扯了一個幹澀的笑。
“這就對了,嫂子,你笑起來特美!”林毅說完,見程燁麵無表情,意識到氛圍更尷尬了。
餘洋輕揚下巴,示意林毅滾蛋,他這才如獲大赦,一溜煙跑了。
隻剩下餘洋和程燁兩個人了,他輕撫著程燁的頭發,剛想安慰兩句,她卻躲開了他的手,眼神倏地冷了下來。
餘洋的手懸在半空中,停了半晌才收回。
他看著狀態與剛才完全不同的程燁,心裏很不是滋味。
“你怎麼了?”餘洋有點明知故問。
見她沒有回答,餘洋有些著急:“程燁,你該不會……”
“你別多想……”程燁強打起精神,眼中含著的淚卻在一瞬間不爭氣地掉了下來,“我隻是……覺得腦子很亂,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想,一個人靜靜。”
她繞過餘洋,獨自走上人行道。
“你去哪兒?”餘洋追上去,“我不可能讓你一個人……”
“餘洋,”程燁甩開他的手,連連後退,這會兒也不用再顧及他在兄弟前的麵子了,“你別管我了,我現在……我現在非常混亂!況且,我們已經分手了。”
“那是你單方麵分手!”聽到這兒,餘洋的語氣不由得冷硬起來,他從未對程燁動過怒,此時卻有些難以壓抑自己的脾氣,他攔住程燁,“當初你隻是迫於程誠的壓力才要跟我分手,我不答應!我們一起經曆這麼多事情,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真實想法!”
他說完,察覺到自己太過強勢,又放軟了語氣:“再說,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我怎麼可能讓你在這個時候一個人?”
程燁把頭扭向一邊,與他僵持著,明明是兩個互相體諒著對方的人,卻誰都沒讓步。
“我答應你,一定查清楚這件事,給你一個交代。”最後,還是餘洋先開了口。
他和程燁在一起不久,滿打滿算也才一年光景,可感情的濃度從來無關時長,他早就在心底認定了她是自己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可如今發生這樣的事,他實在是有些力不從心。
小時候,餘洋深信這世上不會再有比失去雙親、被全世界拋棄更痛苦的經曆了,未曾想,成年之後還有很多很多舉步維艱的時刻,逼著你不得不做出更殘忍的選擇。
望著程燁遠去的背影,一向堅強的餘洋終於沒能忍住,隻是一霎,目光由深情變得渙散。
他崩潰地癱坐在街邊,將頭深深埋進雙膝,一遍遍問自己——
如果已知結果,命運不會寬宏,若是時光倒流,刹那回到相識之前,我們是否還會義無反顧地、堅定不移地敞開懷抱,迎接對方進入自己的世界?
在程燁出現之前,餘洋原本以為自己的這一生能清晰地望到頭了。
二十五歲,靠做喜歡的事情養活自己,照顧哥哥和葉伯老兩口,雖然日子平淡了些,但溫暖踏實。他覺得很滿足,這已經是他很努力很努力才擁有的生活了。
那時候家裏的門總是開著,隻有一片短短的麻布門簾象征性地遮擋一下。葉伯家的門也開著,夏日穿堂風吹過,他坐在門口小木凳上,聽著收音機裏的粵劇,舒服地眯起眼睛。
這是他一天最愜意的時候,也是餘洋最熟悉的情景。
在翁源這個小城市,住在老舊板樓裏的街坊鄰居都互相認識,自然,所有的家長裏短也都藏不住。
小時候的餘洋無比痛恨這一點,因為這讓他和哥哥的身世無處可藏。父母過世後,哥哥的病症越發明顯,小朋友們會編出各種各樣新奇的繞口令來笑話他們。
可是後來,餘洋卻很慶幸他和哥哥能生活在這裏,因為隻要有誰家大人隨便喊一嗓子“來吃飯”,他和哥哥就不會餓肚子。
“大作家,過來吃飯了!”葉伯的聲音中氣十足。
餘洋向後仰身,緩緩揚起頭,清亮的眼神劃過破舊沾灰的天花板,望向對門葉伯家。
他的鼻梁高挺,下頜線也利落冷峻,應聲粲然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瞬間就顯得親近起來。
“來咯!”
餘洋揉了揉酸澀的眼睛,長長的睫毛輕輕垂下,剛好蓋住右眼角的淚痣。他伸了個懶腰,挺括的身形舒展開來,飯香勾得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喉結上下晃動。
正是肚子餓的時候,餘洋動作麻利地保存好剛剛寫完的章節。
葉伯說他是作家,其實隻不過是個在網上連載小說的寫手而已,好在閱讀量還行,網站定期支付稿費,應付他和哥哥的生活不算吃力。
餘洋關上電腦,走進臥室叫哥哥一起吃飯,發現餘海正蹲在床邊津津有味地做數學題呢。
“哥,跟你說了多少遍,草稿紙正麵用完反麵還能用,每次寫完正麵就扔一邊,你很大方噢。還有啊,你每張稿紙右下角都畫這個符號,這什麼意思啊?”
餘海像往常一樣,默不作聲,專心致誌地鑽研著數學題。
“你該不會是什麼神秘組織派來的特工吧!”餘洋笑著在床邊蹲下來,像照顧小孩一樣,很快就把草稿紙挨張翻過來,摞成一遝。
他們兄弟相差三歲,身量和氣質卻大不相同。餘洋骨骼修長,天生笑眼,外形很是出眾;而餘海則矮弟弟一頭,訥直憨厚,常年自閉在家,身材也微微發福。
自從父母去世後,餘海的孤獨症越來越嚴重,起初他隻是不願意與人打交道,後來基本上拒絕與外人溝通,隻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裏,甚至智力發育也遲滯於同齡人,隻好居家治療。
餘海的注意力全都在數學卷子最後一道大題上,餘洋靠著門框耐心等他,並不打算打斷哥哥這一刻的專注。
一刻鍾過去,餘海還沒有解完,可葉伯已經催了又催,餘洋隻好把哥哥架起來。
平時他是不會打擾餘海做題的,中斷沒有完成的事,哥哥通常會有些小情緒。餘洋一直覺得,如果哥哥不得病,在生活裏該是個很有儀式感的人。
“別讓葉伯等太久,咱們先去吃飯。聞到香味了嗎?是紅燒肉!”餘洋把餘海拉起來,推著滿臉不舍的哥哥晃晃悠悠走出臥室,“等一下,先洗手再去。”
餘洋先做示範,餘海還算配合,動作慢吞吞地擰開水龍頭,打上肥皂,趁他洗手的工夫,餘洋從門口鞋櫃上放著的背包裏拿出一個牛皮紙的信封,裝進口袋。
葉伯又喊了一嗓子,餘洋趕緊給哥哥擦了手,拉著他過去了。
紅木的八仙桌上已經擺好了三菜一湯,哥哥在他固定的位置坐下,視線始終放在牆上的掛鍾上,這是他不太喜歡這頓飯的表現,如果喜歡,他的眼神會來回在飯菜上遊走。
“還沒吃飯呢,先喝上了!”葉伯麵前的二鍋頭隻剩下一小半,餘洋把口袋裏的信封交給他,“生活費。”
“去去去,拿走!”葉伯把信封往桌上一拍。
“哎,沒多少,再說了,這是我給葉嬸的買菜錢。”餘洋說著又把信封推了回去。
“上次說了,今年開始都不要給了!趕緊給我收起來,別招我煩!”他用筷子狠敲了一下餘洋的手,就像小時候餘洋背錯古詩時那樣,“你去把這個錢,買個花呀什麼的!找個女朋友吧!老大不小的,天天晃悠。”
餘洋堅持把信封塞給葉伯,並按住他抬起來的手:“剛還叫我大作家呢!現在又嫌我天天晃悠!”
“我那是叫給你聽的嗎?我是叫給樓上老馬聽的,你看他那個不爭氣的孫子……”
“你小點聲!”葉嬸從廚房裏走出來,端出最後一道菜。
餘洋趕緊伸手接過,然後依次給大家盛湯。
“再不要亂花錢了!趕緊存老婆本!”葉伯說完,看了餘海一眼,“兩個大小夥子天天混一起,混成老大難!”
“再說吧,再說吧。”餘洋察覺到一直低頭吃飯的哥哥停頓了一下,他一邊給哥哥夾菜,一邊故意扯開這個話題,“葉嬸,您這手藝可真是越來越好了!”
葉伯給餘海夾了一塊肉:“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可是,為自己多打算打算不是錯,你哥可以交給我,反正我那不孝順的兔崽子一年到頭也不回來,我們兩口子還嫌冷清呢!”
兄弟倆父母過世那年,除了間窄小的老房子,還留下一筆撫恤金,被名義上的監護人姑姑拿走了。她象征性地付給葉伯一筆錢,把五歲的餘洋和八歲的餘海托付給鄰居,並承諾每年會彙錢過來,之後就回到國外,再沒了音訊。
葉伯、葉嬸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毫無保留地把他們當親兒子養。
小時候餘洋、餘海跟葉伯住,長大些能照顧彼此了,兄弟倆白天跟著葉伯,晚上回自己家裏睡覺。這兩年更大一些,多少從側麵了解到,其實姑姑彙錢的行為隻持續了三年不到,是葉伯和其他鄰居不忍心,每家出點力,才把他倆拉扯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