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洋掙錢之後已經盡力彌補了,卻也知道這寬厚的恩情根本還不完。
不過恩情歸恩情,他可從沒想過把哥哥托付給葉伯,自己去過所謂的獨立人生。
餘洋用手拍了拍麵色不佳的哥哥,眼看一瓶二鍋頭就要見底,指了指邊上擺著的其他幾瓶:“還喝嗎?我陪您。”
葉伯不搭理他的話,繼續說自己的:“像你這個情況,人家女孩家定是介意的,現在的人都愛計較這些個房啊車啊的,你還帶著你哥,可不好辦,唉……”
他已有醉意,餘洋隻能低頭扒飯,想快點吃完。
忽然,左手邊的餘海大喊了一聲,把碗摔在地上,餘洋心道糟糕,趕緊站起身,卻沒來得及阻止。
餘海整個人發狂般地撲向餐桌,一揮手,幾個盤子都被掃了下去。
餘洋衝過去抱住他,卻也沒能完全控製住,眼看著最後一盆湯也扣在了地上。
一番混亂,幾人都沒能反應過來。餘海掙脫了弟弟的鉗製,蹲下身舉起盤子和碗,一個個揚起又重重摔在地上,不小心被破碎的碗碟劃破了手,疼得大哭起來,邊哭邊大喊大叫:“壞人,壞人!”
一時間,地上、櫃子上、沙發上,菜湯濺得到處都是,還混了些血跡,一片狼藉。
葉伯生氣了,用力推了一把桌子:“這又是怎麼了?!”他指著餘海,手指有些發顫。
可能,哥哥都聽懂了吧。餘洋在心裏回。
“沒事,沒事,”餘洋撫著餘海的背,一下一下幫他順氣,“夏天躁得慌,容易有脾氣。”
“小洋,”葉嬸拍拍他的胳膊,想安慰他,聲音聽上去卻也不太愉快,“沒事啊,一會兒我下個麵,一人臥一個荷包蛋,照樣好吃!再說這地幹淨著呢,拾掇拾掇,肉還能吃。”
“葉嬸,我先送哥哥回去,一會兒我來收拾,你們去換個衣服,我帶你們出去吃。”
“幹啥出去吃啊?!家裏啥沒有!”葉嬸眉毛一緊。
“帶你們吃西餐!”餘洋說著,扶著餘海慢慢往外走,“我今天發稿費了!”
“等等,”葉伯叫住他,“你這周,帶他去居委會整的那個服務中心,給治治。”
“嗯,知道啦。”
西餐吃得並不愉快,四個人都異常沉默,餘洋給葉伯老兩口切好了香嫩的牛排,又給哥哥單點了個蘑菇湯,卻不知道怎麼緩和氣氛。
飯後,他哄著老兩口去了超市,給他們買了新的餐具,安撫好了老人,這才帶著生悶氣的哥哥回了家。
“還生氣呢?”餘洋試探性地問道。
餘海不理他,蹲在地上跟之前沒有解完的數學題較勁。
“哎喲!”餘洋叫喚。
他把剛給哥哥清理血跡的紗布綁在自己手上,假裝自己不小心劃傷了,躬下身子沉吟,裝作一副很痛的樣子。
果然,餘海以為弟弟受了傷,緊張地起身湊了過來。
餘洋回過頭,見身後的哥哥一臉著急的樣子,沒忍住笑了出來,他的小伎倆再一次得逞了。
餘海見自己被戲弄,扭過頭又生氣了,卻因為剛剛蹲太久腿有些麻,沒能第一時間挪步走開。
餘洋注意到這個小細節,壞笑著故意戳了一下他拖在後麵的那條腿,本就小腿發麻的餘海順勢打了個激靈,“噝”了一聲,回過頭,堪堪對上餘洋欠揍的表情。
餘海朝弟弟“嗷嗚”了一聲,假裝要撲倒還擊,嚇得餘洋一屁股坐在地上。兄弟倆先後笑出聲來,這就算是和好了。
“你看,我流血,你也著急不是?”餘洋臉上還掛著笑,一邊起身溫柔地說著話,一邊撫著哥哥還在發麻的那條腿,“所以以後不論如何,都不許傷害自己了,明白嗎?”
餘海微微點了點頭。
這一招,餘洋屢試不爽。每次隻要以為弟弟受傷,餘海就會聽話很多,說起來,很小的時候餘洋就已經察覺到這一點了。
那個年代的電視機還都是有天線的,一共沒幾個頻道,餘洋把它停在聲音很大的新聞欄目上。
深棕色的書桌被調皮的小孩用尺子、小刀劃了不少痕跡,上麵攤著小學一年級的語文書和一本新華字典,台燈下,七歲的餘洋正聚精會神地低著頭,一筆一畫地學寫《保證書》。
他在草稿紙最頂端先寫了三個大字,然後繼續認認真真查著其他生僻字。
葉伯一探頭,沒忍住笑出來:“尊敬的餘洋?這是哪門子的保證書?自己稱呼自己?”
小男孩不滿地“哼”了一聲,趕緊捂住不讓他再看:“不許偷看!”
葉伯搖頭笑笑,他剛檢查完餘洋的數學作業,非常滿意地幫他放進小書包裏:“作業寫完了就去跟你哥一起看會兒動畫片吧!”
餘洋等葉伯走了,才把草稿紙放出來,在保證人那一欄,工整地寫下“餘海”兩個字,然後跳下椅子去找他哥。
餘海這會兒正目不轉睛地看《奧特曼》呢。
餘洋湊過去,煞有介事地站在他哥麵前,清了清嗓子:“餘海,我替你寫了一份保證書,我給你念一下啊。”
餘海連眼珠子都沒動。
“第一,保證以後不跟餘洋一起上下學;第二,保證以後出門玩的時候,跟餘洋保持十米距離;第三,保證以後都聽餘洋的,因為他都是為了餘海好……”他的聲音跟電視裏怪獸的喊聲混合在一起,聽上去有點滑稽,可若是現在有其他人在聽,或許聽得出幾分心酸。
餘海的“特別”,讓弟弟餘洋從小受了不少“牽連”,受人白眼兒是司空見慣的,他能做到視若無睹,可是躲不開惡意的捉弄和欺侮。
明明都是一般年紀的孩童,不知從哪裏學會了排擠和孤立,叫他小小年紀就嚐盡了不分青紅皂白的霸淩,常常是上一次的傷疤還沒痊愈,就又添了新的。
最嚴重的那次,在他眼角留下了去不掉的疤,雖然後來隨著他長大已經淡了很多,但依然能清晰地摸到那條淺細的傷痕,時間久了也變成了他的習慣動作。
這傷痕是傷在心上的。
他念完了三條保證,餘海連餘光也沒分給他,對著電視裏的奧特曼重複著:“好人,好人!”
“喂,你有沒有認真聽我說話?”餘洋有些不滿。
這麼些年,因為哥哥的“特殊”,他必須處處讓著哥哥,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統統都得餘海先來,不僅不能發脾氣,還得有足夠的耐心。有時候他都想,為什麼自己有一個這樣的……哥哥?
“我不管,在這裏寫一下你的名字,快點。”餘洋抓住餘海的手,硬塞了一支圓珠筆給他。
餘海直勾勾地盯著動畫片,愣是沒接,圓珠筆從他手裏翻落,掉在沙發上,又骨碌碌滾進茶幾底下。
餘洋已經習慣了哥哥的“無動於衷”,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放下保證書,一溜煙跑向廚房。
葉嬸剛做好晚飯,看到他眉開眼笑:“這小鼻子靈的啊!你哥呢!”
“哼,”餘洋沒回答,嗅了一下飯香味,問起“正事”,“葉嬸,家裏的紅墨水放在哪兒了?”
葉嬸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回憶了一下:“在書櫃最上麵,怕你倆打鬧給砸了,你要拿來做什麼?”
餘洋拉住她的手,示意她把耳朵湊過來,不想讓葉伯聽見:“我替餘海寫了份保證書,得讓他‘畫押’呢。”
“你這小調皮鬼……”葉嬸大笑,用手抹了抹圍裙,“我給你拿去。”
計劃得逞,餘洋興奮地搓搓小手。
“餘海!”餘洋自己先蘸了一指頭的紅墨水,想塗到哥哥的大拇指上,他小跑著回了客廳,卻嚇了餘海一跳。
他以為弟弟的手指受了傷,舉著餘洋的手指“哇”地哭出聲來。
這下,餘洋慌了:“你哭什麼呀!是不是不想‘畫押’?不行!都是因為你,我才會挨打,才會被起外號,你今天必須得‘畫押’!”
兄弟倆一個喊,一個哭,還沒等餘海在“保證人”處按上手印,就招來了拿著雞毛撣子的葉伯……
很多年以後。
貼在牆上的“保證書”始終沒人“畫押”,經年累月過去,它已經泛黃打卷兒,歪歪斜斜的字跡也掉了顏色。年少時期的一句玩笑話,就算貼上去也沒人留意著想要撕下來,畢竟沒誰真的會照著上麵的規則去做。
餘洋成了哥哥在這個世界上最在意的人,而餘海,也得到了弟弟最溫暖的小宇宙。
白天在葉伯家大鬧了一場,餘海很早就有了困意。
餘洋成功把哥哥哄上床,不過一會兒,餘海就呼呼地睡熟了。
窗外月明星稀,格外安靜,餘洋坐在哥哥床邊的地上,將雙臂輕輕一搭,目光深沉地望向他。
生活對他們兄弟倆來說從來算不上優待,被摔打、被磨礪,被過早推入成人世界裏周旋,餘海尚且不懂其中的苦,可餘洋已練就一身本領,無論在外經曆多少風雨,他隻要餘海喜樂平安。
“哥,你放心,”餘洋看著哥哥的側臉,“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他在心裏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