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遲到了。”女孩沒有回頭,也沒有再求助,這一次,避開斜生的樹枝自己爬上了牆頭,去查看牆那邊的形勢。
餘洋估摸著她應該是不需要自己了,轉身欲走。
“咚”的一聲,坐在牆上的女孩肩膀緊緊縮成了一團。
“怎麼了?”才走了兩步,就聽到女孩“啊”了一聲,餘洋又退回來。
“我……鞋掉……掉了。”
“所以說,逞什麼強。”餘洋沒忍住笑她,低聲念了一句。
女孩咬住下唇,咽進去一句“又沒讓你幫忙”,打算就這樣自己跳下去。
“笑話”的意味還沒散去,餘洋已經三步並作兩步重新回到槐樹下,稍稍助跑,借著樹根輕快一躍,雙臂便已經輕鬆地支在牆頭了。
他斜睨了女孩一眼,在她之前搶先回到圍牆內。
地上一隻孤零零的白色小皮鞋,牆上的女孩光著一隻腳震驚地看向他。
女孩這才認認真真觀察起他來。
他的手骨節分明,麵目幹淨,整個人清新陽光,是大多數女孩子喜歡的類型。
“上來吧。”餘洋背對著女孩,微微躬身,嗓音清澈,沒摻雜半點旁的心思。
“我……”女孩輕咬下唇。
“我背人的機會可不多,給你三秒鍾時間思考。”餘洋回過頭,額前的劉海兒被風吹了一下,一小撮微微揚起,露出好看的眉眼來。
女孩有些猶豫地收起視線,兩根食指扣在一起,她又看了看地上那隻鞋,眼下沒有更好的辦法,隻好接受他的幫助了。
餘洋的動作讓他身上的T恤貼緊了脊背,肌肉的線條隱約透出來,看起來非常可靠。
“喂,我這麼舍身相助,你拿什麼回報?”被他托住那一刻,他的聲音傳來,皮膚相貼的地方都產生了共振。
察覺到他背著自己卻握緊雙拳的紳士手,女孩把頭扭向一邊,心跳得越來越快。
她被他穩穩地放回了地麵,單腳跳著去撿自己的鞋,一邊借著係鞋帶的動作掩飾害羞,一邊很不好意思地問他:“那……請你吃飯行不行?”
餘洋本來隻是隨口開了一句玩笑,可見她神色認真地撿起地上的包,又掏出手機:“給我你的號碼吧。”立刻緊張起來。
“我……我開玩笑的,”他麵朝向牆的方向,臉和耳朵有些紅,“要電話,還約吃飯?你這個女孩怎麼這麼……自來熟。”
說完,他覺得場麵有點尷尬,於是調整站姿,做了個助跑的動作準備逃走。
誰知女孩卻閃到他麵前,輕輕地踩了一下他的腳。
“啊!”餘洋假裝吃痛,“你就是這樣謝謝我的?”
“誰讓你自作多情!”女孩說完頭也不回地飛快跑開了,裙子跟槐花的顏色遙相呼應,跑起來恣意飛揚。
餘洋撇撇嘴:“喂!明明是你先主動的!沒禮貌!”
空氣中彌漫著剛剛她閃過來時留下的橘子香氣,他拍了拍腳上的灰,朝她的背影無奈地扯了下嘴角,原路翻了出去。
原本隻是一個小小的插曲,他對女孩沒有太深的印象,不過,事情很快有了轉變。
那幾周,隻要餘洋去接餘海,都能在醫護站看到她。
隻是與初遇時不同,她擦去了紅唇,也沒了多餘的耳飾,麵色平靜,長發綰成丸子頭。帶著醫護站的病患們做遊戲時,她經常是一身輕便的運動裝,看起來像個還沒畢業的大學生。
餘洋這才在居委會阿姨的誇讚中對上人,原來她就是那位新來的勤快小義工。
他很少對旁人有興趣,可後來頻頻回憶起翻牆的那一刻,再對比眼前的女孩,巨大的反差讓他覺得新奇。
這個女孩給他的感覺跟他從前遇到過的所有人都不同,她動起來很伶俐,靜下來又很安然,她笑起來善良、單純,卻又帶著些許不易被旁人察覺到的涼薄。
是那種,隻有餘洋這種在心裏藏事很久的人,才能共情的涼薄。
總之,不可否認的是,自那以後餘洋每次去醫護站又多了一個理由,也多了一個需要找尋的身影。
“大大,求給男主一條甜甜的感情線吧!”
餘洋關掉小說的評論界麵,卻無法不去在意這句建議。
要什麼甜甜的愛情?!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的女生讀者變多了?真麻煩!
餘洋百無聊賴地打開電腦裏一個很久沒動過的文件夾,裏麵有一個寫了寥寥幾頁的文檔。三年前,他想寫一本愛情小說,可真提起筆來又覺得幹澀,不想為了寫而寫,索性作罷。
心裏不信這個東西,怎麼讓筆下的文字去說服讀者它真的存在?
那種能帶給女生甜甜戀愛的男生,應該是自小家境優渥的、能力才華出眾的、朋友很多的人。
這樣的人,才有條件談戀愛;這樣的人,也才配得上前陣子遇到的那個在醫護站做義工的女生吧?
察覺到自己又想起她,餘洋心下有些亂。他看了看表,快到和金編輯約定的時間了,關上電腦,跟哥哥囑咐了幾句,拿上早就打印好的文件袋出門了。
下午兩三點鍾,正是陽光最熾烈的時候,公交車一到站,餘洋就趕緊紮進冷氣十足的車廂裏,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拿出手機給出版社的金編輯發信息。
這位金編輯是葉伯托了好幾層關係介紹的,沒想到他看了餘洋發過去的樣稿,才過了一周就發來見麵的邀請。
從小到大,餘洋沒有感受過什麼命運的眷顧,一分一毫都是靠自己努力爭取而來的,他早就想出版自己的作品,希望不辜負葉伯的期待,希望能打開自己事業上的新局麵,也希望和哥哥的生活能更有保障一些。
餘洋低頭看著自己黑色的電腦包,裏麵裝著沉甸甸的、他自己裝幀好的小說後半部分。他的手心出了點汗,無意識地抓得更緊了一些,像抓緊自己的命運一樣。
公交車在出版社那一站停了下來,餘洋還沒有被車上的冷氣穩住情緒,也從來沒覺得翁源晃晃悠悠的公交車居然開得這麼快。
他在報站聲中下了車,抬起頭看著駐足過很多次的灰色大樓。
上麵斑駁的“翁源出版社”幾個大字,被風雨侵蝕得已經看不出最初的顏色,卻還是很莊嚴——至少在餘洋眼裏是這樣的。
想來,成年之後生活中很多的至暗時刻,還都是靠這幾個又近又遠的字撐下來的。
餘洋深吸了一口氣,邁步走進去。
接待他的小姑娘看上去比他還小了幾歲,也就大學剛畢業的樣子,緊張地引他進了一間空置的小會議室,又趁端水的工夫,偷偷看了他好幾眼。
餘洋沒有注意到,更不會想到自己自今日起就會成為出版社女同事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他的注意力這會兒在玻璃門外。
出版社的工作人員忙忙碌碌,餘洋盯著一個方向走神,恍惚間覺得人生的際遇當真奇妙。
如果沒有在網上連載自己的小說,自己或許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吧。
葉伯以前總說:“這麼喜歡看書不如長大去做編輯。”
餘洋回:“我還喜歡寫呢,為什麼不去當作家?”
葉伯便用書敲餘洋腦袋:“你以為作家是人人都能當的?”
作家自然不是人人都能當的,這條路困難重重,而編輯也不是人人都能當的,餘洋看向編輯們的工位,每個人的桌上都有不少書和稿件。
出版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餘洋老師吧?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今天實在太忙了!”玻璃門被推開,走進來一位儒雅的中年男人,即使是夏天,長袖襯衣也一絲不苟地係著所有的扣子。
他和餘洋握了握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露出一個親切的笑容:“真是年輕有為啊,還這麼一表人才!”
他眼裏的滿意和讚許,消除了餘洋不少緊張感。
餘洋不知道他是否能體會自己澎湃的心情,又或許隻當自己是眾多毛遂自薦的作者中記不住臉的一員。
對餘洋來說,這不是第一次在電腦上按下發布按鈕的心情,不是第一次看到小說底下有了評論的心情,也不是擁有了支持自己的忠實讀者的心情,是——我可能要變成作家了,這樣的心情。
“您太客氣了,您能給我機會,我已經非常感激了。”餘洋跟他一起坐下,這才認真觀察起他來,額上、眼角皺紋都不少,有點輕微的地中海趨勢,但是梳得一絲不苟,北方口音,笑起來的時候讓人忍不住想起小品演員郭達,餘洋越發覺得放鬆了。
“我看了你的大綱,也看了樣章,非常好,嗯,非常好!”金編輯連續說了兩次“非常好”,最後的話落在一句“未來可期”上麵。
餘洋從未被人這樣誇讚或是恭維過。
“哪裏哪裏,您謬讚了。”
他有點懊惱自己不是個自來熟,不能對這樣的場合應付自如,好在,金編輯看上去也不太在意。
他主動問起餘洋:“今天帶了小說的後半部分了嗎?”
“對的,”餘洋趕緊從包裏拿出稿子,恭恭敬敬地遞過去,“按您要求,我也新整理了一份大綱,放在最前麵了。”
金編輯又笑起來:“啊呀,你要不是作家,我都想問問你要不要來做編輯了,現在的年輕人,少有你這樣的,有才華,還不自傲,妥帖!”
餘洋覺得胸腔中燃起一股熱意,若不是場合不對,他幾乎要紅了眼眶……
金編輯一目二十行,很快就讀完了第一頁的大綱:“我個人,是十分欣賞你的作品的。”
個人?餘洋敏感地抓住了關鍵詞,略有不安地等著他的後半句話。
“不過……現在的出版環境不太好,光靠作品,很難得到市場認可,很多作家才華橫溢,書卻賣得不盡如人意。”金編輯一邊說,一邊留意著餘洋的表情,見他似乎沒聽懂,語氣一轉,“所以後來,都采取了其他的方式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