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有過任何可做庇護的門戶,
本天真地期待你能給我,
但現在,我卻不想要了。
空氣中充斥著血液的腥味,葉之舟呆坐在血泊裏,渾身顫抖,眼神空洞。
不遠處,陳新凱躺在地上,腹部、腿部有不同程度的傷口,胸前已經沒了起伏,雙眼圓瞪,唇角還掛著笑意。
縱使是見慣了大場麵的主刀醫師,葉之橋也難以壓抑反胃的感覺。
一小時之前,葉之橋接到弟弟的電話,聲音透著前所未有的恐慌,來不及問明原委,他放下所有的工作往回趕。
到了現場,房間裏還在一遍一遍單曲循環著P.S.ILove You,而葉之舟隻會來回重複一句話:“哥,我殺人了……”
葉之橋跪下抱住葉之舟的頭,血跡沾到自己身上也毫不在意:“我說了等我回來處理……你為什麼就這麼衝動!”
“是他逼我的!哥,是他逼我的……”
葉之舟將頭深深埋進哥哥的懷裏,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終於能說出完整的句子:“他帶我去看他的攝影作品,裏麵全都是我的照片,全是我的照片……跟蹤安安的是他,送花到公司的也是他,他想破壞我們的感情!”他說著,腿腳蜷縮在一起,在哥哥懷裏不停抽搐。
葉之橋緊緊地抱著弟弟,用最溫柔的聲音安慰:“沒事了,哥在,沒事了。”
他尚不清楚事情為什麼會到這般境地,卻已經暗自下定決心不能報警置弟弟於不利境地。
葉之橋輕聲安撫著弟弟,同時飛快地在腦中判斷現在的情況。
等葉之舟稍微冷靜下來一些,葉之橋放開環抱他的雙手,把他安置在沙發上,起身走向他方才用手指著的那個房間。
他想:如果陳新凱已變態如斯,警察就不難順著照片懷疑到弟弟身上,得把照片都處理掉才行。
可進門之後,葉之橋環顧四周,卻大吃一驚。
牆上確實貼滿了人像照片,卻沒有一張是葉之舟的……
怎麼會這樣?
葉之橋剛剛平複了一些的心跳又急速加快,弟弟最近因為公司經營不利出現過幾次很大的情緒波動,聯想到上次搶相機事件,以及葉之舟最近與陳安安爆發的爭吵,他好像想通了什麼。
他從房間內走出來,比做了一整天的手術還要疲頓,拖著沉重的雙腿緩緩走回葉之舟身邊,清了清嗓子找回自己的聲音:“現在,把事情的經過,一字不落地給我複述一遍。”
葉之舟看著他,不知道從何說起,慌亂地搖頭。
葉之橋用手托住弟弟的臉,音量提高了一些:“聽著,我會保你平安無事的,但前提是你要清楚地告訴我所有的細節!”
葉之舟聽到“平安無事”四個字,眼神空洞地頻頻點頭,依然沒能忍住緊張帶來的抽搐。
“看著我,”葉之橋努力控製住弟弟崩壞的情緒,手托得更緊了些,“我需要事情的經過。”
葉之舟穩了穩心神,緩緩開口道:“……他撲了過來,我在他的腹部捅了一刀,他就摔倒在地下,可他卻一點都不害怕我,明明在流血,可他還一邊笑一邊說著他有多愛我,哥,他已經變態了你知道嗎?他一直在說以後我們兩個人會有多開心,他還說我跑不掉了,他會把我囚禁起來……”
葉之舟的講述斷斷續續,葉之橋不得不反複發問,以確認兩人之間的拉扯和動作。
等他厘清了全部的過程,才調整了自己的語氣:“你記住,你今天什麼都沒有聽到,也沒有看到那些照片。我會幫你全部處理掉,就像不存在一樣。”
很多人都習慣在事後反省自己當時做得不足的地方,以此來幻想另一種選擇帶來的更優結果。
如果當初沒走那條路,如果當時沒有那個眼神,如果當下沒有為某個信念堅持,情況會有所不同嗎?
餘洋的答案是,不會。
他心裏很清楚,即便以上的如果都實現,他也依然不能避免挨打的事實。因為不管重來多少遍,他都篤定自己會喜歡上那個叫程燁的女孩。
路燈亮了,引擎聲轟鳴遠去,巷子恢複了平靜,行人看向一趴一跪在巷子內的兩道模糊身影,並不清楚剛才在這裏發生了什麼。
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星期四,有風乍起,即將變天,商業街鱗次櫛比的櫥窗精致明亮,跟黑暗中的暴行僅僅隔著一條街。
也隔著另一種人生。
餘洋用手撐住地麵勉強爬起來,腰腹已經失去知覺,腿腳也傳來一陣陣鑽心之痛,周身力氣才恢複了一點,他踉蹌著撲向餘海。
“哥,哥?你怎麼樣?”
餘海不答,他隻能一點點查看。
碰到他右胳膊時,餘海的喉嚨裏發出壓抑的嗚咽聲。
“是骨頭痛嗎?別怕啊,我現在就帶你去醫院!”餘洋急促地喘氣,又不放心地觀察起哥哥的頭部,“這裏呢?疼不疼?除了胳膊還有其他地方受傷了嗎?”
餘海沒有停止呻吟,抱著自己的右胳膊不停掉眼淚,餘洋忍痛將他從地上扶起來,抱住他的頭:“沒事了,現在沒事了,別怕。”
熟悉的手機鈴聲傳來,滿布裂痕的手機屏幕上,是程燁天真無邪的笑靨。餘洋彎腰把它撿起來,一不小心抻到剛剛被重拳擊打的肩胛骨,他不得不放緩動作,忍住劇痛,靠在牆邊深呼吸兩下,才神色如常地接了電話。
“餘洋,我……今晚不去你那邊了,程誠讓人來接我下班了……”她有些低落,對電話另一邊的情況渾然未覺,“我想著別跟他硬碰硬,就先回來了。”
“好的,那你就乖乖待在家,我這邊有點事,晚點找你好嗎?”為了不讓程燁聽出來,餘洋盡全力讓自己的每一句話都跟平時一樣輕柔,可他明明就連呼吸都覺得生疼,脖子上青筋暴起,臉憋得通紅。
程燁沒有察覺,無奈地掛了電話,就這樣結束了自己短暫而叛逆的“離家出走”之旅。
餘洋癱坐在地上,額角都是汗,總算“蒙混”過去了……
他估摸著程誠應該沒有多為難程燁,不由得鬆了口氣,這樣也好,看看自己和餘海這副模樣,免得絞盡腦汁編理由騙她了。
這幾天對餘洋來說是真的煎熬,自打住進這充滿消毒水味的醫院,餘海就沒怎麼開口說過話。他的右胳膊因骨折打了石膏,這會兒正很不自在地摳摳弄弄呢。
“哥,別動,你乖乖不動才會好得快。”
餘海聞言安靜了一會兒,眼睛望著病房的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麼。
“哎,真對不起……”餘洋對著空氣道歉。
他已經說了無數遍,向成年後也要有這種遭遇的哥哥道歉,也向決定隱忍不發、沒有選擇報警甚至連林毅都沒有透露半分的自己道歉。
9點過10分,餘海的眼神漸漸有些迷離了,餘洋湊到他耳旁,輕聲囑咐了句:“哥,我回家去拿些換洗的衣物,你先睡。”說完,跟值班的小護士打了招呼,才舒了口長氣,往家裏走去。
餘洋自己身上也帶著傷,他祈禱著可千萬不要碰到葉伯,否則免不了要解釋最近突然消失的原因。
真是越怕什麼越來什麼,餘洋才邁進小區一隻腳,就看到老頭迎了過來,不知道在門口的保安值班室裏等了多久。
“這是從哪兒回來?最近怎麼連個人影都見不著?”說著,葉伯在他身後拍了一巴掌。
餘洋的後背被他拍得生疼,齜牙咧嘴地躲開:“最近……忙……”
“躲什麼?我自己手勁我不知道啊?”
餘洋“嘿嘿”笑了兩聲,沒讓葉伯看出端倪來。
“有事找我,怎麼不打電話?”他嚐試把話題扯開。
“電話裏一兩句說不清,”葉伯的聲音在空曠的院子裏回響,“哎……我兒子……把這房子賣掉了,明天我們就得搬家!”
餘洋聽清他的話後頓住了腳步。
“怎麼不走了?回去再說。”
“搬家,這麼突然嗎?”
“就是說呢!買家是我兒子在美國的老板的朋友,關係有點繞,但是做了個人情,對方開的價也好,就沒跟我們老兩口商量,先斬後奏了。”
關係不算繞,至少餘洋很快就想到了一個名字。
他繼續往前走,覺得腿腳千斤重。
葉伯還在身後念叨:“價是不錯的,比這周圍市價高出不少,就是買家心急,讓我們立馬搬,連個準備都沒有。”
家門口的感應燈壞了,這個老舊社區的物業效率很低,拖了很久沒換,餘洋以前總是擔心葉伯老兩口晚上出門看不清,現在覺得,若能換個環境更好的大房子,也未嚐不是好事。
“那成,”他苦笑道,“明天我幫您搬家,不過……住哪兒呢?”
“我兒子在西城不是有套婚房嗎?讓我們老兩口先住過去!你說他們在美國也不回來,那房子空著不請我去住,非要賣了我的房買新的,真不知道怎麼想的!”葉伯摸著黑上樓,有些費勁,“對了,你吃過了沒有?大海呢?他吃沒有?”
“吃了,吃了,我哥他……和程燁在外麵唱歌呢,我回來取個東西,還得回去。”餘洋扯謊,眼神飄開。
不過葉伯也看不到就是了。
到了門口,葉伯停下來,沉默了半晌。
“唱完歌記得早點回來,別玩太晚嘍!”葉伯還是頭一次訓人帶著溫柔腔,說罷,又給餘洋整整襯衣上的褶子,“我和你葉嬸商量過了,我們不往遠了買,實在不行,就在咱這院子裏買一套,到時候你帶著大海過來吃飯方便!”
“行,那我以後得多吃幾碗飯。”
“貧嘴,”葉伯笑了,“快進屋吧,我也回去了。”
餘洋用手機電筒幫他照著明開了門,聽到他的鎖門聲傳來才算放心。
樓道裏安靜下來,餘洋垂下手,視線也隨之落到地麵上。月光透過樓梯夾層的破舊小窗滲進來,在地上勾勒出一個有些喪氣的剪影,他歎了聲長氣,從口袋裏掏出鑰匙。
“吱啦”一聲,木門打開,餘洋還沒從剛剛感傷的情緒中抽離出來,就被眼前的境況嚇了一跳。
家裏被翻得亂七八糟,客廳的桌子和落地燈都倒在地上,沙發堆著如山的衣服、衣架……顧不上換鞋,餘洋衝進臥室,除了紙書遍地外,電視完好,床下鐵盒裏存折和銀行卡還在,地上零零散散的一百多塊現金也沒被拿走。
真是萬幸,對方動靜不算大,也不為財,看來隻是想報複一下自己罷了。
餘洋鬆了口氣,把雙手支在腿上,弓著身子一點點掃視著狼藉的現場,想努力梳理出該從何處收起。不經意回頭,瞥見櫃子下的藥箱被騰空,旁邊散落著一地黃色和白色的藥丸,他心立刻一緊——那是餘海全部的藥!
餘洋訥訥退了兩步,脫力地在地板上坐下來,沒錯,這是在向他發出警告,對方對自己了如指掌,可以輕易進出自己的生活,輕易對自己身邊的人有所動作。
家裏是,葉伯是,餘海更是。
房間裏一點聲響都沒有,餘洋隻聽到自己的耳鳴,他不知道是這一刻激動的情緒所致,還是不久前挨的那頓打的後遺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