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洋苦笑,這一地狼藉跟自己眼下被攪亂的人生節奏又有什麼分別?同樣的被動,同樣的不堪,同樣的任人擺布。
手中的手機忽然振動了一下,屏幕亮起,程燁的信息隨之而來。
“說好打給我,都幾點啦?”
餘洋回了一個“馬上”,靠著床邊坐下來,努力整理著複雜的情緒。
或許自己無力招架大廈將傾,可畢竟不仰賴程家而生,還有自救的能力,還有求生的欲望,萬不可讓程燁知道此間種種,不然,不知她又會有多少難過和自責。
餘洋的手攤平又握緊,眼睛在黑暗裏炯炯有神。
程誠,不管你想怎麼擊垮我,我都一定不會讓你得逞……
熬了個通宵,隔天一早,餘洋陪著餘海在醫院吃了早飯,就又趕回來幫葉伯收拾屋子了。
他們在這老房子裏住了大半輩子,珍惜的家具一件也舍不得扔,葉伯還有不少藏書,這會兒正小心翼翼往紙箱裏擺。
餘洋看著葉伯在書房佝僂著的背影,有些不自在地撇開眼。
摸摸這兒,蹭蹭那兒,老房子的地磚翹起來不少片,牆壁也有裂痕,可每一處瑕疵,餘洋都記得來曆,有的還是他和哥哥造成的。不過,或許葉伯的兒子說得對,他們的生活是要越來越好的。
餘洋隻能這樣安慰自己。
“這藤編的沙發雖然看著不行了,但還能用,不要扔掉,說不定人買家還要呢!”屋裏進來幾個穿製服的搬家公司的工作人員,葉伯趕緊上前交代。
“老葉,咋還專門請人搬家呢?怕摔著你那幾盆寶貝花?”下樓買菜路過的老馬朝屋裏道。
“哪裏,人家請的,急的喲!”葉伯喘著粗氣搬著一箱書,餘洋趕忙接手,陪他一起往門外走。
“車也都一早就來等著了,都是他們掏的錢,是個大老板呢。”
餘洋沒吱聲,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麵對這件事。
“葉老師。”
單元門口的光被一個人影擋住,餘洋抬起頭,感覺渾身上下的血都在往腦部衝。
他像是被侵犯了領地的幼獸一樣,不管不顧地擋在了葉伯麵前:“你來幹什麼?”
餘洋認得他,不僅認得,還記得程誠借他口說出的那些侮辱。
眼下他又來招惹葉伯做什麼?
不等小李說話,他身邊的幾個男人就走上前按住了餘洋,仿佛他才是那個無法無天破壞別人生活的人。
葉伯本來還想問他們是怎麼認識的,看到幾人的架勢,也顧不上了,他上前掀開一個人的胳膊:“你們怎麼回事?這是我家孩子,怎麼這麼粗魯!”
到底是不敵年輕力壯的小夥子,被反應過來的人搡了一把,撞在樓道的牆上。
餘洋再也忍不了,朝推搡葉伯的男人臉上狠狠砸了一拳,一瞬間就見了血。
最近壓抑在心裏的怒火頃刻都發泄了出來,餘洋本來身手就不差,撂倒了右手邊的一個男人,那人沒站穩摔下台階,把小李也撞得栽倒在地。
聽到動靜的鄰居都圍了過來,勸架的勸架,叫罵的叫罵,吵吵嚷嚷,眼看著事態越來越嚴重。
小李臉上的表情沒有半分改變,甚至稱得上和煦。他拍了拍西裝上的灰,提高了音量朝餘洋警告說:“你再衝動下去,這裏會有更多人受傷!”
餘洋正和另兩個人扭打在一起,聽到這句話,放緩了自己的動作。
混亂之中,葉伯聽不真切,可他很清楚地看見餘洋掙紮了兩下就停了下來,眼裏像是要噴出火,卻又在極力壓抑自己的情緒。
他趕緊上前:“洋啊,沒事沒事啊,你看我好著呢。”
餘洋呼了口氣望向葉伯,眼裏有歉意,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幾個人放開鉗製住餘洋的手,葉伯走上前將其抱住,摸摸男孩的後腦勺,他懂,這些人他惹不起,他兒子惹不起,餘洋更加惹不起。
“老伴,你先收著,”葉伯朝葉嬸無力地說,說完又轉向餘洋,“你跟我過來……給我解釋清楚。”
餘洋點頭的瞬間,立刻就紅了眼睛。
成年以後,不管吃多少苦,受多大委屈,他都未曾在葉伯麵前哭過,但此刻從他嘴裏吐出那一個委曲求全的“好”字,卻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他用手背快速擦掉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下幾滴,隻能繼續擦,眼角被磨得發紅。
比以往每一次流的淚都要滾燙,也比以往每一次都更決絕。
餘洋跟葉伯來到院裏的老槐樹下,爺孫倆並肩而坐,說著掏心窩的話。
葉伯吸了一大口煙,舌尖發苦:“非要跟這群人扯上關係,這麼多年話都白跟你說了!”葉伯把頭偏向一邊,瞅著遠處不斷被塞滿的車廂,“我們老了,你沒人依仗,就別給自己惹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餘洋更委屈了。他嘴巴噘著,使勁睜著眼不讓眼淚流下來。
葉伯把煙蒂扔在地上,用腳使勁踩了踩:“要是一早知道這房子是那廝買的,我就是拚了老命也不能讓它被賣了!”他不如前幾年那樣身體硬朗,踩那幾下舒了好幾口粗氣,看上去再禁不得大風大浪。
“還是得賣!賺他錢,咱不虧!”餘洋努力講出句輕鬆的話,想安慰葉伯不讓他自責。
“這是什麼話!”葉伯幹枯的手疊在一起,上麵生著老繭,溝壑縱橫,“他這是要讓你沒了依靠!”
餘洋聞言伸出手,搭在葉伯手上,他那年輕而富有力量的手血管清晰,對比間徒然生出一種讓人辛酸的感覺:“他說沒有就沒有了?我還是可以隨時帶我哥去蹭飯,不是嗎?以後住得遠了,這飯啊,得多吃幾碗!”
他親昵地蹭了蹭葉伯的手,假裝沒發現老頭滿是皺紋的臉上已經幹掉的淚痕。
單元門口的人群漸漸散去,搬家公司的車也已經被裝滿,像方鼎的四角,厚皮輪胎往地麵緩緩一沉,紮實,沉重。
小李示意手下發車。車子啟動,引擎發出“突突”的聲音,像是無情的鍾擺,為這場離別做倒計時。
葉伯起身,朝著貨車的方向挪步走去。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他的褲腿空蕩蕩的,更瘦弱了一些。
車子緩緩開出小區,葉伯跟在後麵的腳步變快了一些,有那麼幾步,幾乎是小跑的。
餘洋看著不忍心,追上去一把抱住他,臉緊緊貼著葉伯的後背,淚水流了下來,鹹鹹的,帶著難言的苦澀。
“追不動了,”葉伯壓著嗓子,“追不動了啊……”葉伯弓著身,深深的眼窩裏藏著無盡淚水。
餘洋抱住葉伯的那一刻,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什麼都沒有改變,他不會離開,更沒有變老。
餘洋把頭深深埋在葉伯身後,也不再強撐著裝大男孩,淚水如雨如注。
“不追了。”他悶聲道。
或許每個人在一生中都會有這樣的經曆,哪怕趨利避害的本性和理智的思維結果都指向很清晰的選項,我們依然會因為感性的搖擺,去選擇看上去錯了的那個。
“我說,你能不能有點時間觀念,次次遲到,大家都是公主,憑什麼就你有病啊?”江瑾得心應手地數落起程燁來。
“哎呀,今天銀行人多,你就別生氣了。”程燁委屈巴巴地挎住江瑾,走進商場的一家女裝店。
“你說你坐九站地鐵去銀行開一個戶,就因為利率比別家高了那麼一點點,說出來程建業老臉都要掛不住了。”江瑾拿了一件初冬新款的裙子進試衣間,白色的絨毛質地看起來異常暖和。
“新戶高0.2個點呢!”程燁扒在試衣間門口,眨眨眼睛,“積少成多的道理江醫生不知道嗎?”
“得得,摳死你算了,”江瑾試了一下裙子,有點不合適,“我穿著小,你個矮,穿上試試。”
“嗚嗚,你們怎麼都欺負我!”程燁一邊扮著哭腔,一邊乖乖地拿著裙子走進試衣間。
“說到這兒,你哥最近又抽什麼風?”江瑾問她。
程燁臉色變了幾變,才艱澀開口:“沒……我隻是……害怕他找餘洋麻煩。”
“所以,你倆現在見麵都要小心翼翼的?”江瑾並不知曉事態的嚴重性,隻當是哥哥不喜歡妹妹的男友,說了些不好聽的。
“嗯。”程燁換好了裙子,站在江瑾的試衣間門口,“我叫了車,一會兒就走,抱歉啊,沒陪你吃上飯。”
“誰讓我有一個戀愛腦閨密呢!”
江瑾也穿好了,兩個人站在大幅穿衣鏡前麵。
“小燁,你穿白色真好看,”裙長到腳踝,收腰很好,裙擺和袖口半透明的蕾絲襯得她皮膚更加白皙,“你穿婚紗也一定會很好看的。”
放在往常,麵對江瑾這樣的讚許,程燁一定會仔細想想,今天這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的,而此刻,她對著鏡子居然有些神往。
江瑾也察覺到她的變化。
“不是吧?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了?”
還好試衣間沒有其他人,否則程燁真的要臉紅透了。
“不怕你笑我,我真的想過,”鏡子裏,程燁眼神明亮,“他告白的時候那麼深情,我……忍不住已經在想嫁給他的那一天,我連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江瑾大笑,可又不單是覺得她天真可愛,更多的是為這份感情替她開心。
“女人啊……”她輕輕掐了一把程燁的腰,“這條裙子姐送你啦!我去買下來,它更適合你!”
說著,江瑾又拿了一條新裙子進入試衣間。
“哦,對,我想起來了,”江瑾從試衣間的門縫裏伸出頭,“一會兒我還是跟你一路吧,有文件落在醫院了。”
程燁木然側頭:“去醫院怎麼會跟我一路?”
“你不去醫院找餘洋嗎?”江瑾捋了一下肩上的長發,將脫下來的裙子掛上衣架。
“啊?他生病了?”程燁急得直接打開江瑾試衣間的門。
“你瘋啦,你姐姐我還光著呢!”江瑾一把推上門,又氣懨懨地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啊,餘海不是在我們院住好幾天了嗎?”
“大海哥哥?他怎麼了?”程燁焦急地扒在門口。
“具體不清楚,我也是遠遠看著一回,還以為你知道呢!餘洋這小子,幾乎是天天住在醫院裏了,竟然沒告訴你?”
程燁揪著裙邊,心裏有些慌亂:“我好幾天沒見他了,電話裏問他,什麼時候都跟我說好著呢!”
“哎……”江瑾歎氣,“看來是我多嘴了,他不想你擔心,應該沒大事。”
“大事小事都該告訴我!”程燁一改往常的好脾氣,神色嚴厲。
“嘖嘖……”江瑾已經換好了衣服從試衣間走出,“這還沒嫁過去呢,小媳婦兒角色倒是代入得挺順暢的哈?”
程燁並沒有應聲,一個人生著悶氣。
餘洋萬萬沒想到會在醫院碰到程燁。
女生有備而來,不僅拎了一兜水果,還帶著一腔怒火。
幾天沒見,餘洋很想趕緊把她抱到懷裏,可是看著她來算賬的架勢,又忍住了。
他知道她氣什麼:“我哥胳膊骨折了,不嚴重,很快就能出院了。”他指了指身後躺在床上的餘海,老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