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查。”林毅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餘洋身上的瘀青還沒散盡,好在按上去已經沒那麼疼了。
他把餘海托付給葉伯照顧,自己關在家裏寫了幾天幾夜的稿子,吃飯全靠對付。終於,筆下的故事進入尾聲,也到了他和蘇堯約定見麵的時間。
他一邊刮著胡子,一邊播放著早間新聞,直到完全確認了主播那毫無感情的聲音宣布的是程誠的死訊,才手腳冰涼地回複了蘇堯:“見麵的事情暫緩。”
林毅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你說什麼?程誠的死跟你寫的小說裏人物的死法一模一樣?你們這些作家要不要想象力這麼豐富啊?”
餘洋看著電腦屏幕上的新聞,臉色十分蒼白:“我會拿這種事跟你開玩笑嗎?你不信我?”
“我什麼時候不信你了?哎……我直接告訴你吧!我們分析啊,程誠的死因並不全是刀傷,這案子跟毒品有關……”林毅說得含混。
“可那刀傷,一定是他人造成的。”餘洋道。
新聞裏的照片在程誠的臉部和傷口處都打了馬賽克,根本沒有任何信息透露出刀傷,若不是因為他是公眾人物,記者爭相報道,連這種照片都流不出來。
餘洋低頭瞥了一眼自己夾著煙蒂的指尖:“我要重讀一下自己的小說,排查留言區的評論,說不定,對你破案有幫助……”
“得得得,”林毅打斷他,“查案是我們警察的事,你別瞎摻和了……你的小說我來看,如果是真的有關,我一定提溜你回局裏問話!”
“等一下。”餘洋的視線停留在熒幕上標黃的文字部分:
葉之橋先是清掃了散落在地上的玻璃碴、水果刀,以保證粘在上麵的指紋不被發現,然後進到暗室……接下來,他們將陳新凱的屍體裝進大號的行李箱運出小區,買了最近的車票去鄰市避風頭。
餘洋若有所思,等到對麵的林毅催促了,他才開口:“我問你……廚房裏有沒有水果刀、碎玻璃碴,房間裏有沒有被摔壞的相框?”
林毅的眼神冷了下來,這些細節餘洋無從得知,他卻一開口就說中了與現場相符的痕跡,這讓他感到後背發涼。
“這……都是你小說裏寫的?”這是他從警以來最不可思議的一次發問。
餘洋歎氣,沒說話。
“這都什麼事!”林毅低咒。
等待化驗結果的三天裏,餘洋比林毅還要著急,幾乎每天照三餐打電話詢問進度。
“怎麼樣,我上次說的玻璃碴、水果刀,化驗結果出來了嗎?”
“出來了,可是,”林毅思量再三,決定向餘洋透露自己的疑慮,“你說的這些線索確實存在,但化驗結果卻……就好像……”林毅斟酌了一下措辭,“凶手早就知道警方要查,清理得幹幹淨淨的。”
一定是非常熟悉小說的人,才會不僅模仿犯罪,還原封不動地複製了清理現場的方式。
“那你們查了近兩天離開翁源的人了嗎?案發後一小時左右,坐火車離開的,去了隔壁的淮源市,這是我最新更新的凶手去向!”
“在查,但這範圍太大了,實在很難找到什麼憑據,總不能把人都抓回來審一遍。而且,我提交了你的小說作為證據之後,被局裏通知因為跟你的關係,不能再負責此案了。”
“什麼?不行……”餘洋在家裏急得直轉悠,“這樣怎麼行!不然,你就說你跟我鬧掰斷交了!至少求個輔助調查也行啊!”
“大哥,誰會信啊,何況上個禮拜你才帶著袁記燒賣來局裏慰勞,你忘了?”
“早知道就不該管你死活,讓你天天吃快餐得了!先這樣吧,掛了!”
電腦文檔裏的光標一下下閃動,手邊是一個臨時被用來充當煙灰缸的易拉罐,邊上散落著一層煙灰,餘洋對著空蕩蕩的房間愣起神來。
假如他是警察,他的推理方向會是什麼呢?
什麼樣的人,才有可能按照一個作者所創作的小說情節,如法炮製地清理現場呢?
他渙散的目光漸漸對焦,小說的情節在腦海裏構建起來又被打散。
是熒幕另一邊的某位讀者嗎?也許這個讀者厭世、反社會、喜歡涉獵罪案類小說,恰好在網上看見了他的作品,故而模仿犯罪。
是某個很熟悉自己的人嗎?他腦海裏驀地冒出程燁的臉。但他很快又推翻了,程誠畢竟是她哥哥,即便沒有血緣關係,同一個屋簷下相處多年,也斷不會下此狠手。警方必然會排除。
他嘴唇翕動,念出頁麵上的情節,逐漸跟腦海裏的聲音重合,餘……他曾在寫作的過程中一遍一遍地在餘海旁邊敘述,而林毅也知道他有這個習慣。
這個推理方向令他額頭冒冷汗。
警方不會往這個方向查的,肯定不會!哥哥的能力範圍在哪兒,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即便警方懷疑到哥哥身上,他也能做證,一堆哥哥的病理報告也能做證。
連日來的熬夜寫稿和神經高度緊張的排查讓餘洋疲憊不堪,他一不小心打了個盹。醒來後,他失魂落魄地走進廚房,打算給自己煮一杯咖啡提提神。
找了半天,才在水槽裏發現之前沒來得及清洗的咖啡杯,咖啡杯上印著一隻小羊,小羊的背上馱著一個包裹。餘洋拿起來,看到裏麵已經結了一層咖啡垢。
餘洋自嘲地笑了笑,這起案子打亂了他的生活,讓一切都變得雜亂無章起來。下一刻,他卻猛然反應過來——不對!自己明明從來都不喝咖啡,聞見那苦澀的味道都想繞道而走的!
餘洋的目光在杯子和咖啡壺之間遊離,漸漸地,變得越來越陰鷙、晦暗,又有種莫名的堅定……
他跑向臥室,拿下衣架上掛著的包,將包裏所有東西倒在床上,裏麵掉出來一盒抽剩半包的玉溪煙和一隻打火機。
他又找到了一個足以佐證的理由——他不喜歡喝咖啡,那是葉之舟每天早上的習慣,他也從不抽煙,玉溪是葉之舟最常買的香煙牌子!
餘洋站在原地,從臥室遙遙望向客廳的書桌,呆立良久。
片刻後,餘洋又在垃圾桶裏左翻又翻,找出一張最近去商場給程燁買禮物的購物小票,在簽名處,他看到屬於自己的筆跡,上麵洋洋灑灑寫了“葉之舟”三個字。
至此,全部都合理了。
一切都不需要再查了……
餘洋瞬間脫力,癱坐在地上。
在小說與真實生活的模糊邊界,他找到了自己與筆下角色重合的部分——他逐漸意識到,自己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症,這起案件背後的凶手,其實就是他自己!
從前他不懂為什麼演員總是說自己進入角色之後很難走出來,那些虛構的情節、屬於角色的情緒,真的會影響到現實生活中的正常人嗎?
但在癡迷於小說的創作後期,他自己也完全沉醉在臆想出來的小說世界裏,帶著主人公的悲歡、使命和知覺,很難分辨出自己到底是現實世界中的“小說家”餘洋,還是小說世界中的“殺人犯”葉之舟。直到有一天他帶著男主人公的怨念,失手殺害了故事裏的“鄰居”陳新凱,也就是現實中的程誠……
答案昭然若揭。
餘洋拖著自己幾乎沒有了知覺的身體,走到洗手間用冷水洗了很多遍臉,他想讓自己清醒一些,可是一抬頭,鏡子裏那張還在往下滴水的麵龐,卻變成了葉之舟的樣子。
他渾身戰栗,伸手擦了一把鏡麵。
裏麵的葉之舟,沒有半點邪惡凶狠,反倒是輕輕地、得意地朝他笑著。
餘洋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他已經不在衛生間了,而是躺在自己的床上。
他好像做了一個夢,又好像不是夢。
他走出臥室,蹲在餘海麵前。餘海正坐在地毯上安靜地吃著兩人回來時從路邊買的薯餅,他看著餘海說:“哥哥,我做錯了一些事情,現在,需要去承擔那個後果。”
餘海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眼神卻還在電視節目上。
餘洋扯了一張餐巾紙,幫哥哥擦了擦嘴,再出聲的時候,聲音已很艱澀:“哥,如果以後沒有我了,你一定要給我……給我……給我好好照顧自己。”
他說完,怕餘海看到自己紅了眼眶,便轉過身去,豆大的淚水“啪嗒”滴下,內心驟雨疾風般擂著鼓點。
餘洋顫抖著手點燃了一支煙,對著窗外吞吐著煙圈。這個動作他已經越發熟練,似乎原本就會,隻是喚醒了身體裏的某一部分記憶而已。
聽說人在無助的時候,會把自己的遭遇都歸結為命數。
那他的命數是什麼呢?是一個天大的玩笑嗎?
是遊戲快要通關時觸發了隱藏劇情,看似給了自己進入與否的選擇權,實為規則製定者的無情戲弄。
無論他如何選擇,都要做出痛苦的割舍。
…………
晚霞給天空染上了紫色,馬路邊乞丐的碗裏多了幾枚硬幣,豪華的轎車快速經過,餘洋回過頭,哥哥嘴角沾滿薯餅的碎渣,並沒有過多在意他異常的舉動。
真是殘忍。
這個世界,並不會因為某個人不幸的遭遇而有絲毫停頓,我們每個人都隻不過是穹頂下太渺小的一粟。
餘洋深吸了一口氣,忽然被人從身後抱住。
“遊戲,遊戲!”餘海遞過來一架小飛機,圓圓的臉貼著餘洋的臉蹭來蹭去,像從前一樣撒嬌,想跟弟弟玩飛行棋。
“想和小洋玩遊戲啦?”餘洋雙手摟住哥哥的雙臂,心頭倏地一軟。
如此平凡無奇的自己,能被人如此依賴,也便有了想要守護對方的理由和想要完成的遙遠願望。是那些令人怦然心動的時刻,那些令人嫉妒、存有可愛怨念的瞬間,才將這看似艱難又漫長的一生都變得平坦寬廣。
餘洋看看哥哥,又想想程燁,忽然覺得有過此間種種,也算值了。
為你放棄即將擁有的一切值了。
為你感受愛、生出恨值了。
為你成為如此狼狽糟糕、不堪入目的自己也值了。
隻要你們安然無恙,好好活著,自己所做的一切就都有了意義。
餘洋撚滅煙頭,安頓好家中一切,衣著體麵地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