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人的記憶是有規律可循的,
記憶力是一條向下的曲線,
無論是什麼事情,
隻要你不重複去想,
都會逐漸被淡忘。
葉之舟絮絮叨叨說個沒完,語速也越來越快,絲毫沒有注意到哥哥在自己的影響下持刀的手越來越不穩。
“哥……”
“手術”再次被打斷,葉之橋停下手裏的動作,無奈地看向他。
葉之舟以為自己的話起了作用,他嗅著鼻端散不去的血腥味,鼓起勇氣上前按住了葉之橋的手“:哥,我一人做事一人……”
“嘭——”
葉之橋沒讓他把話說完,一拳砸在弟弟臉上:“你現在清醒一點了嗎?”
從小到大,他都沒有對葉之舟動過手,這一拳,讓兄弟兩個人都從當下的情境裏短暫抽離出來。
葉之橋壓著嗓子低聲道:“我沒有時間跟你兄弟情深了,按照我說的去做,我們兩個都不會有事!”
“可是……”
葉之橋沒再理會,重新操弄起手中小小的手術刀,有條不紊地分開屍體骨肉相連的地方。
葉之舟看著他,腦中忽然冒出“情同手足”這個詞。
他知道此時想起這個詞有多諷刺,此後也多半不敢再用這個詞,不敢再回憶起今天經曆的一切,但這一刻,雖然嘴上說“一人做事一人當”,可潛意識裏想到有哥哥在,他就安心許多。
他向來是信任哥哥的,哥哥做的任何重大決定也都沒有出過錯,如果哥哥說不會有事,那是不是真的就能僥幸逃脫?
長久的沉默裏,葉之舟的心漸漸落定,沒了之前的混亂。
葉之橋並不知道幾步之遙的弟弟心裏正掀起何種驚濤駭浪,他一遍一遍給自己做心理建設,他其實並沒有看上去那麼穩。若這場“分解”是考試,他已經犯太多錯誤出局了。
寒窗苦讀學醫數年,誰知道有一天會用在這種地方。
像是在進行一場沒有助手、沒有燈光的手術,隻有無盡的壓力和窒息感將自己包裹。
血肉在利刃下撕裂開,葉之舟最終還是撇開眼睛,因為他無法將那一攤攤血水跟幾小時前還生龍活虎的人聯係起來。
他最初明明隻是想自衛的,誰知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個叫囂著的人已經沒有了呼吸!
他恐懼又憎恨這個失控的自己。
可是哥哥沒有。
他用手背狠狠按住眼睛,不讓眼淚流下來,餘光裏都是葉之橋有條不紊的動作。
他當然記得哥哥為了考上醫學院是如何挑燈夜讀,也記得他收到第一麵病人家屬送的錦旗時有多開心……
可今天之後,他們的生活勢必急轉直下……
一切,會變成什麼樣呢?
他真的能靠精神病脫罪嗎?分屍之後不會被警察發現嗎?
樓道裏傳來電梯的停留聲,葉之舟覺得一顆心已經紮到了嗓子眼兒,他緊盯著大門的方向,生怕下一秒就會有敲門聲響起。
所幸,電梯向下運行了,機械聲漸小,最後耳邊隻剩下窗外的風雨聲和屋裏的音樂聲。
葉之舟的心髒重新回到胸腔,血液回流,他揉了揉麻木的雙腿,準備關掉陳新凱的音響。
葉之橋察覺,朝他搖頭:“晚上再關,你走之後,設置半小時定時關閉。”
“好……”他木訥地答,嗓音沙啞。看著哥哥額角越來越多的汗珠,他幹澀地咽了下口水。
葉之橋將陳新凱的屍塊裝進行李箱,又買了張最近的大巴車票去鄰市“度假”,而葉之舟則按照他的吩咐,回家後製造了一起小規模的停電事故,時值深夜,物業修理花了點時間,足夠給陳新凱的“失蹤”一個想象的空間了。
淩晨,葉之舟接到了哥哥的電話:“我在附近找了個農家歇下了,行李箱已經在附近燒毀了。你醒後要照常去工作室錄音,如常和安安見麵,這幾天警察要是找上門,就按我說的交代。”
葉之橋的聲音在靜謐的夜裏,成了安定葉之舟的力量。
葉之舟掛了電話,準備去浴室衝個澡,忽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原本平靜下去的心又在這一瞬間懸了起來。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
“我沒有抽煙的習慣。”餘洋回道,表情真摯不似作假。
“你解釋一下,為什麼會簽葉之舟的名字?”審訊桌上不僅有他在便利店買煙的記錄,還有他刷過卡的購物小票。
餘洋眼神一頓,又飛快抬起眼皮,帶著認命的口氣:“我……變成葉之舟了。”
“不對。”隔著一道單向玻璃聽了半天的楊超甩甩頭。
雖然根據目前掌握的證據,餘洋極有可能因精神分裂成了葉之舟而殺人,很多事在這個前提條件下也都能解釋通了,可楊超總覺得哪裏不對。
“我們搜集的證據全部成了餘洋患有精神問題的佐證,案件一步步的推動看似是警方主動,卻像是被牽著走,我要親自審。”
楊超匆匆走出候審室,跟等在外麵的林毅打了個照麵。
“不是讓你回避一下?”他皺眉。
“楊隊,我知道規矩,我隻是……對不起……我隻是太了解餘洋了,他不可能殺人!這案子我一定要查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我知道你倆的關係,但死者父親是程建業,死者本人也是公眾人物,現在上上下下都關心著這案子,鄭局已經親自接手了。況且……他自己也認了罪……你情緒上難以接受我理解,但是,得避避嫌。”
餘洋被審了多久,林毅就在門口等了多久,卻依然對屋內的狀況一無所知。幾次都急得恨不得衝進去,好不容易碰到了能說上話的人,哪能這麼輕易被勸退。
他拉住楊超:“這案子沒那麼簡單,一定有隱情!楊隊,餘洋可是個平時對阿貓阿狗都仁慈的家夥,他怎麼可能殺人!”
案子可能另有隱情,這一點楊超有同感,可他跟林毅的想法卻不一樣,隻能安慰:“哎……現在媒體和群眾的目光都對著我們,你不能參與進來落人口實。你不信朋友會殺人,總得信咱隊裏兄弟查案的本事吧,如果真的與他無關,我們會給他清白的。”
林毅還要繼續說,卻被楊超按住了肩膀。
“如果你想起什麼跟嫌疑人有關的信息要補充,隨時來找我。”他知道這個愣頭小子現在聽不進去,可該說的話還是要說,“感情會影響你的判斷,局裏不讓你參與,也是為你好。”
林毅神色複雜地回視著他:“楊隊,我再說最後一句……”他有些哽咽,“餘洋從小過得就很苦,但是再苦也沒走過一次彎路,沒動過一次歪腦筋,那些最可怕的日子都熬過來了,他不會在這種時候情緒失控……他比我認識的所有人都堅強,所以……”
“我知道了,”楊超知道他為了這個案子幾晚都沒合眼,以往總是喜形於色的人如今像是沒了氣的皮球,氣色很差,“這陣子你好好休息一下吧,當給自己放個假。”
他朝樓道裏一字排開的刑偵一隊隊員們抬手示意:“陪你們林哥出去跑兩圈。”
楊超推開審訊室的門,年輕的警察在他的示意下走出來。
“怎麼樣?”兩人站在門口,楊超從虛掩的門縫裏看著餘洋的側臉,他還是那副認命的表情。
“他堅稱自己是在精神分裂的狀態下殺了人。”
按照餘洋的說法,他因程誠的壓迫和刺激,在極度的精神壓力下出現幻覺,犯病時一度以為自己是小說裏的主人公葉之舟。
楊超看著年輕警察遞來的筆錄,眸色漸深。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到達程誠的別墅時,他的狀態就已經很奇怪了,跟平時完全不一樣。他看到我沒有立刻趕我出去,也沒有威脅我的舉動,整個人暈暈乎乎的,如果當時我察覺到這種變化,一定不會把他當成陳新凱。可我沒有意識到,當時心裏隻有一個目標,就是找到陳新凱跟蹤自己的證據。”
楊超看著筆錄上的“證據”二字,頓了下,問道:“現場的證物怎麼樣,檢測結果出來了嗎?”
“是的,死者是在注射過毒品的情況下與他發生的爭執,這就不難解釋為什麼幾乎沒有還手之力了。這麼來看,嫌疑人應該沒有撒謊。”
楊超點頭,從程誠家裏搜出的證據和他本人的手機記錄來看,這個別墅可以說是他藏匿毒品的一處窩點,附近的監控都被破壞了,不排除是程誠刻意為之。
人前是光鮮亮麗的商界精英,人後是害人害己的癮君子,如今不隻是官方媒體十分關注,連網絡論壇上各種不著邊際的帖子也寫得玄之又玄。
楊超接著看筆錄。
“他一直在刺激我,說一些很難聽的話,房間裏反複播放的音樂也讓我十分惱怒,我來到‘暗房’查看照片,跟他發生了第一次爭執,拉扯間他滾下樓梯,我看到他頭部摔傷了,流了很多血,可他仿佛沒有痛覺一般,隻呻吟了一會兒就從地上爬起來,去廚房拿了水果刀,一直喊著我今天逃不掉了。他像魔鬼,一路踩著音樂的節奏重新走上樓梯,血滴得到處都是。”
楊超跟著筆錄敘述,進入了眼前這位作家的現場還原之中,似乎陪著他與死神擦肩而過:“他走回二樓,步步緊逼,直到我躲無可躲。他揮刀刺向我,我用右手臂去擋,生生挨了一刀才找到機會反撲。當時……我心裏隻有一個聲音,那就是……如果我想過回正常人的生活,他就必須得死。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刀已經插在他的腹部了。”看到這兒,楊超的眼睛眯了一下,“確定他死了,是因為他身下的血越來越多,胸膛不再有起伏,但他還睜著眼睛,嘴角帶著笑,一直盯著我看,我害怕極了,隻能打電話給餘海,我以為他會像小說裏的葉之橋幫葉之舟清理現場一樣,幫我瞞天過海……”
楊超合上筆錄,揉著自己的太陽穴,這確實解釋了為什麼嫌疑人在殺人之後會打電話給完全幫不上忙的精神病哥哥,而餘海後來又為什麼會出現在案發現場。
可是……
幾次審訊裏,除了一些細枝末節的差異,殺人過程的描述都十分一致,按說是非常完美的自白了,楊超卻很是疑惑,他不知道這位懸疑小說家是不是擁有極強的反偵查能力,知道什麼地方該模糊,什麼時候該把核心問題交代得很清楚。
“楊隊,”年輕的警察給他倒了一杯溫水,“休息會兒吧,目前看來這個餘洋應該就是凶手了,他的描述跟現場情況都吻合了。”
“確認一下程誠的死亡時間,把在這前後出入程家的人都查出來。”
最近,程燁每天都從噩夢中醒來。
好像整個人陷入了一大塊吸飽水的海綿中,何處都找不到支點,何處都使不上勁,在令人窒息的無助和痛苦中沉溺,她極度渴求能有人伸手拉她一把。
可是沒有了。
最有可能救她的人不在身邊。
“程燁?”江瑾叫了三遍她的名字,才把她的思緒拉回來。
正是下午三四點的光景,江瑾辦公室裏的百葉窗透著光,在牆上留下一道道規律的影子。
程燁的目光微滯,額前劉海兒淩亂。
“你相信我,好嗎?”江瑾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專業,她本是程燁最好的閨密,可此刻是治療她PTSD的主治醫生。
程燁應了一聲,卻並沒有放鬆多少,雙手依然抓著座椅兩側的把手,肩膀僵直。
江瑾把她的動作收入眼底,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程燁……案件還在調查當中,我知道對你來說,接受治療非常困難……”
越過辦公桌,江瑾走到程燁身後,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輕輕撫摸:“我完全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不過,請你把自己放心交給我,好嗎?”
程燁的肩膀終於有了鬆動的痕跡,情緒也打開一個小小的閘口:“江瑾……我不想回程家,也不知道該去哪裏。”她的眼睛早就哭腫了,眼下也泛著沒有休息好的青黑,疲態一覽無遺。
江瑾輕輕把程燁攏入懷裏,女孩的聲音從她胸口傳來。
“如果真的是餘洋殺了程誠,那都是因為我,都怪我啊!是我把他牽扯進來,是我害了他!他明明可以有更好的人生,他那麼努力寫了新的小說,眼看著就要成功了!都是因為我啊……”
程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江瑾給她遞了紙巾,又趕忙幫她順氣:“發生這件事是由很多原因造成的,你不要歸罪給自己,而且現在還沒有結案不是嗎?即使餘洋自首,也一定是事出有因,我們等等看警方的結論吧,好嗎?”
江瑾與餘洋接觸過幾次,她也無法想象那個待人親切和善的大男孩會舉刀殺人。見程燁哭得累了,江瑾扶她在沙發上躺下,點了一支舒緩情緒的精油蠟燭,哄著她閉目養神。
她像是在給小朋友講睡前故事一樣,聲線輕柔:“你知道有個心理學理論叫‘艾賓浩斯遺忘曲線’嗎?”她想幫程燁轉移一些注意力,隻好拿出自己專業的知識,“人的記憶是有規律可循的,記憶力是一條向下的曲線,無論是什麼事情,隻要你不重複去想,都會逐漸被淡忘。事情已經發生了,是無法挽回的,你現在需要做的是學會不記起,直到這件事成為那條無限趨近於零的曲線。”
原本已經不再落淚的程燁,聽到這兒,翻過身,雙手揪緊了身上的薄毯,痛哭出聲。
江瑾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這又怎麼了?我的大小姐,不哭了啊,不哭了。”
“我……我知道……”程燁的眼皮疊了好幾層,哭得發疼,也不太顧忌,隨意抹了一把,“餘洋……餘洋跟我說過這個,他還說遇到我之後,從前吃過苦的記憶,都忘記了,都被與我在一起的幸福記憶更新了……”
她把頭埋進江瑾的肩膀,聲音嗡嗡的:“他那麼好的一個人……”
江瑾輕拍程燁後背的手慢了下來,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席卷了她的大腦,而懷裏的女孩一無所覺。
“小燁,我……還有些工作上的事要處理,你按我教你的方法調整一下自己的呼吸,放鬆一會兒,我處理完回來陪你吃午飯。”
林毅接到江瑾的電話後就匆忙趕到了餐廳,此刻正是午飯的點兒,人滿為患,可他還是一眼在人群裏認出了側分著長發,氣場強大的她。
江瑾已經點了兩杯咖啡在等他,看得出來,她沒有打算久坐。
“謝謝你抽空出來……”江瑾語氣壓得很低。
再次見麵的原因跟上次差別太大,兩個人都有些尷尬和傷感。看著林毅的手在白瓷杯上流連,卻沒有喝的意思,她才想起他和餘洋一樣,是不喜歡喝咖啡的。
江瑾伸手把他沒碰過的那杯咖啡端到自己麵前:“我忘了你不喝咖啡,你再點一杯別的吧。”
“沒說不喝啊!”林毅連忙搶回自己的杯子,仰頭喝了一大口,五官立刻皺在了一起,“還真不該喝,這咖啡是真苦啊!”
“瞎逞什麼強啊,喝不了就算了。”看到他這副不著邊際的樣子,江瑾沒忍住?了一句。
一時之間,竟有點回到了舊時的氣氛。
林毅不服:“這不是喝了嘛!再說……你喝兩杯,晚上還睡不睡了啊!”他的語氣有點曖昧,怕她反感,立刻補了一句,“最近你應該也很……不好過吧?”
他眼裏關心滿滿,江瑾躲開他的視線,把剛到嘴邊的埋汰話咽了回去。
“說正事……”她猶豫著開口,“我這兩天在給程燁做治療……我聽她說,餘洋對心理學也有了解,這你知道嗎?”
“心理學?我也了解啊!”林毅怕她是要問案情進展,別說自己不知道了,就算是知道也不方便透露,隻好顧左右而言他,伸手招呼服務員又要了一份菜單,“都說醫者不自醫,你心裏有什麼問題,我幫你解決解決?”
江瑾翻了一個白眼給他,頓時林毅又恢複了嬉皮笑臉:“嘿嘿,餓不餓,我們點個比薩?”
江瑾搖頭:“不了,我沒時間,程燁還在我那兒。我來找你,是想跟你說……我覺得餘洋既然喜歡心理學……”
林毅沒有讓她繼續說下去,把手裏的菜單遞給她,打岔道:“再忙也要吃飯啊,程燁要吃飯,你也得吃啊!你想嚐嚐焗蝸牛嗎?我還沒嚐過呢,這麼大的蝸牛我還是頭一次見,我不敢……”
“啪。”江瑾把菜單反扣到桌麵上。
“我和你說正經事呢!”
氣氛十分糟糕,服務生客氣地說了句“您先慢慢看”,就識趣地走開了。
江瑾意識到自己有些嚴肅了,緩了口氣:“我是覺得……一個熟知心理學知識的人,不可能沒有一早發現自己精神出狀況了……”
林毅在桌上無意識輕叩的手指頓了一下,隨後眼角又掛上漫不經心的笑意:“這能說明什麼啊……你啊,別亂想,查案是我們警察的事。”
“你不覺得蹊蹺嗎?以你對餘洋的了解,他如果早就有精神方麵的問題,你會沒有察覺嗎?他會直到釀成慘劇後才察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