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天查案向來單刀直入,不管對方是什麼豪門背景,隻問:“程先生最後一次與程誠發生爭執,是什麼時候?”
程建業眉頭一皺就要喊律師,程太太卻尖著嗓子哭起來:“你什麼意思?你怎麼說話呢!我兒子才剛剛出事,我們一家都非常痛苦,你現在這樣問難道是懷疑我先生?我可以投訴你的!”
她哭得淒慘,頻頻停下喘氣,看上去有些搖搖欲墜,隨時都要昏倒。
唐小天麵不改色:“我們就是為了給您剛剛出事的兒子找出真凶,請配合我們的調查。”
程建業起身要走:“該說的我都說過了,其他跟案子無關的,我也無可奉告。有問題你們直接跟我的律師溝通吧!你也看到了,我太太受到的打擊非常大,沒辦法再麵對你們……”
“那您呢?”唐小天也跟著他起身,“痛失愛子,還是您唯一的繼承人,您看上去可沒怎麼受打擊。”
他語氣不善,同行的小鄒都有些尷尬,可程建業卻一反常態沒計較:“年輕人,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知道,不是什麼情緒都要掛在臉上的,我還有很多事要處理,是你……這種人想象不到的,我沒有太多時間崩潰。”
“的確。”唐小天扯了個笑,“我這種人還不能理解為什麼父親會在兒子身邊安插眼線。”
他走到程建業麵前:“小李都交代了,案發當日他收到的那筆錢是你給的,因為他要幫你盯著程誠,他遞交的那份程誠的犯罪證據,其中的日期甚至早於他入職的時間,應該也是你的手筆吧?你又是為了什麼?總不能是為了勸兒子從良吧?”
“你說什麼?”
比程建業更震驚的,是坐在他身後的程太太。
她一手捂著胸口,不可思議地瞪著程建業:“你怎麼回事?阿誠之前跟你吵架時我還當是他不懂事,不懂得你這個當爸的良苦用心,原來他說的都是真的!”
唐小天乘勝追擊:“程太太,程誠可有說過些什麼?吵架的內容又是什麼?”
“哼,”程太太冷笑,“這就是我們的家務事了。”可她的眼神已經從方才的無助,變成了熊熊怒火燒向程建業。
隻是,父親和兒子再怎麼分裂,她也不會擺在台麵上給別人看,遑論現在警察還在懷疑程建業。
“我還有個疑問,現在看,您身體沒什麼大礙,公司發展也很平穩,怎麼就突然退位,把實權交給了當時經驗還不多的兒子?而且……還是董事會全票通過的決議?”
這是先前警察去公司以及在小李的口供裏得到的信息,原本以為沒什麼太大的作用,如今串聯起來,卻構成了一個“太子逼宮”的故事。
唐小天善用激將法,還要開口,卻被小鄒拉住了。
再說下去兩人也不會承認,場麵隻會更難堪。
“請問,”小鄒的視線轉向保姆,“程燁在嗎?能否叫她出來配合下我們的調查呢?”
“小姐不在,出事之後就沒回來過。”
“那……你們知道她去哪兒了嗎?”根據調查,程燁名下沒有其他住址。
“誰知道她死哪兒去了!”程太太也坐不住了,“阿姨,送客!”
保姆尷尬地陪著兩位警察走向玄關,唐小天卻瞥著牆上巨大的全家福若有所思。
“程誠跟程燁也經常吵架嗎?”
保姆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老實回答:“以前不會,小姐從來不敢,但是最近……”
“阿姨,”程建業威嚴的聲音傳來,“陪太太上樓去休息。”
“好的先生!”她抱歉地看向唐小天,小聲飛快說了一句,“小姐她……真的很可憐。”
“先生不好意思,私人會所您不能進。”
林毅覺得這門口保安的嚴格程度堪比獄警了。
吃了閉門羹,又苦於不能直接亮身份,一隊的人還被他支開去查物理老師了,林毅想了想幹脆躲到巷子裏打電話報了警,謊稱這裏有毒品交易。
他跟著林懷光耳濡目染不少相關案件,隨意丟幾個名字出去,相信就能引起重視。
果不其然,沒一會兒臨檢的警察就來了,還出動了三輛警車。
林毅硬著頭皮跟緝毒大隊的前輩打了招呼:“叔,我接到線人消息,說這裏是個藏毒據點,跟你們進去瞅瞅?我線人消息可靠。”
他隻字不提自己現在被禁止查案的事。
被叫“叔”的老警員是林懷光的老搭檔,這麼多年把林毅當自家孩子看待,自然沒起疑心,摘下帽子直入會所。
警察臨檢,所有人都集合到了大廳裏。
林毅在女工作人員的隊伍裏挨個找著,想看看有沒有符合特征的——跟程燁很像的那個妹妹。
可找了半天,這些女人在林毅眼裏,個個都不像程燁。
“叔,你們先查著,我去監控室看看。”
林毅讓值班經理調出了監控,看到了那天被程誠摟在懷裏的陪酒女,她的年紀跟程燁不相上下。
“應該是了。”他朝老警察道,“叔,能帶回你們隊裏問話嗎?”
老警察拍拍林毅的後背:“你就在這裏問。”他指著方才和林毅說話的那個包廂,“進去問,我們在外頭等著,在這兒問話,跟局裏效果不一樣。”
被叫出來的女孩跟林毅一起進了包廂,觀察了半天後,心裏有了些判斷,不等林毅開口,她率先問道:“你不是警察吧?”
他跟其他人都不太一樣,而且這做派也不像是正規流程啊……
林毅沒時間廢話,給她看了一眼程誠的照片,問:“認識吧?”
女孩見他沒有回答自己的意思,馬馬虎虎看了一眼:“不認識。”
“仔細看看。”林毅壓低了聲音。
“說了不認識,幹什麼啊您這是?”陪酒女滿臉不屑,實在叫人牙根癢癢。
門外是一群出了警卻沒查到什麼線索的同事,屋內的人被監控拍到了還不承認,林毅強壓了一天的憤怒再也止不住。
“我沒心情跟你兜圈子!給我老實交代!”他鮮少有震怒到嘶吼的程度,還狠狠一掌拍在了包廂的玻璃桌麵上。
女孩被嚇到,強裝著鎮靜,可聲音裏的顫抖卻暴露了她的慌張:“嚷什麼啊,會所每天來來往往那麼多人,我怎麼可能記得住每張臉?”
林毅耽視著女孩,一個表情都沒有放過。
外麵這個陣仗,加上自己的嚇唬,她年紀輕輕卻沒有露出驚嚇的神色,是不是能解讀為她見慣了各種場麵,或許還曾有很了不得的靠山?
林毅活動了一下肩頸,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來,順手開了兩瓶啤酒,遞給女孩一瓶,跟今日在便利店的動作如出一轍。
“坐。你猜得對,我不是警察,我搞這一出是為了給別人看。”
女孩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順從地坐下來,喝了一口啤酒,接話:“給誰看啊?”
“你知道程誠死了吧?”
“你繼續說。”這會兒她倒是不否認了。
“我是他爸那邊的人。”林毅說完,從包廂的鏡子裏窺視著她的反應。
女孩坐直了身子,比見到警察還緊張:“你能讓警察幫你辦事?”
林毅給了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岔開話題:“我老板讓我查真凶。”
他不急著編故事,免得女孩看出端倪。
“程老板的意思是,真凶在會所裏?”
“我不是來回答你問題的,而且,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林毅放下啤酒,“跟我說說你們最後一次見麵的那個局。”
他假意幫她回憶了一下:“那天除了蘇堯,還有個同學來找他?”
女孩蹙眉想了想:“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同學,但確實有個不識相的被趕出去了,我還是第一回見有人膽子這麼大,還敢威脅他。哥,你該不會是懷疑他?”
“怎麼,我不能懷疑他?”
“不是,我就是覺得你要是見著他了,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就那樣的,頂多占占小便宜,哪有殺人的膽子,窩窩囊囊的。”
林毅聽著,有些能明白老警察讓自己在這裏問話的用意了。
這些事,到了警局她定不會這樣說出來。
他又給女孩開了瓶酒,不過這次就沒那麼好說話了:“我坦白告訴你,老板讓我查真凶,查不到我可沒有好下場,我不好,大家都別想好過。”
女孩放下了酒瓶:“你什麼意思?”
“妹妹,你可得幫我仔細回憶回憶那天的事,”林毅打了個酒嗝,忽然想起往日裏每次打嗝之後都會被餘洋笑,內心一陣絞痛,不想再演了,“一點細節都別放過。”
他的指甲點著桌麵,發出催促的聲音。
“那天就是很平常的一個局,我要是知道什麼,早就跟程老板彙報了。”陪酒女點了支煙,眼裏盡是不合時宜的嫵媚。
林毅怒極反笑:“你知道我查不出凶手走投無路的時候會怎麼辦嗎?”
陪酒女抬了抬眼皮。
“找個替罪羊。”林毅看著陪酒女,語氣堅定地說。
雖然是一通瞎扯,可是足夠震懾住對麵的人了。
“你要不……去問問另一個人。”女孩咽了咽口水,“程總有個很奇怪的趣味,要我……穿校服,還……給我起名字,叫我……”
“程燁。”林毅將信將疑地替她說出來。
“犯罪現場的房門和窗戶都沒有被撬動的痕跡,說明凶手不是強行入侵,很可能與受害者相識,是後者主動開的門,或是凶手知道大門的密碼。”
“行凶後,凶手十分冷靜地處理了現場,說明不是激情犯罪,且凶手很有可能熟悉受害者家中情況。”
“餘洋作為最大嫌疑人主動自首,極有可能是想替人頂罪。”
按照這個方向推論的話……
林毅在黑板上畫出程燁的犯罪側寫。
因為知道程誠對自己變態般的愛欲,又因為他傷害了餘洋,所以起了殺心……
難道,真的是程燁?
這個想法在林毅的腦中降臨之後就被無限放大,程燁的臉不再如從前一般單純,每回憶起一次她的笑容,林毅都覺得頭皮發麻。
他捂著臉蹲在辦公室的椅子上,麵前的“違紀檢討書”隻開了個頭,他一點也不想寫下去,因為還得違紀,不如最後一起寫了。
林毅關了電腦,決定重回一趟案發現場。
其實已經來回巡查了很多遍,可疑的證物都被送去鑒證科調查了,林毅這一次來,隻是來碰碰運氣,看看有沒有漏掉的其他線索可以證實自己的猜想。
根據餘洋的描述,殺人現場是在一樓客廳,而衝突最開始是在二樓的走廊。
林毅悄悄潛入,沿著樓梯走上去,在走廊上站定,望向盡頭的窗戶。
光線照進來,浮塵漫舞,他閉上眼睛,輕哼著披頭士的P.S.Iloveyou。
他按照餘洋形容的那樣,把自己代入程誠,跟著音樂的節奏走,到“Be in love with you”這一句結束時,他睜開眼睛,剛好站在了走廊最正中。
兩邊的牆上都是照片,乍一看沒有任何特別。
可林毅回想起來自己偷偷看過的那份餘洋的口供,他說第一次衝突就是在這裏發生的。
為什麼呢?是因為牆上的某一張照片嗎?
林毅仔細盯著查看,努力想從中找出些邏輯。
他用手電筒來回照了幾遍,最終在一張合影處停下了目光。
看得出來,這應該是程燁十八歲生日的紀念照,全家人都圍在她身邊,可程燁的笑容卻並不達眼底,甚至有些敷衍。
林毅戴上手套取下相框查看,沒有發現什麼特別之處,低頭時卻發現這張照片下麵的地麵上,有一些牆皮脫落的粉末。
有人在近期動過這張照片?是餘洋還是程燁,抑或是程誠自己?
跟這案子有關嗎?
林毅無從得知,可直覺告訴他,這個猜測的方向是對的。
他重新審視兩麵牆。
發現照片應該是按照年齡的規律排下來的,有單人相也有合影,有獲獎時刻也有雜誌封麵,無論是那一張,上麵的程誠都意氣風發,占據絕對的中心位置。
沒錯,無論是在家裏還是朋友圈子裏,程誠都是絕對的核心人物。
他又拿起手中那張程燁十八歲的合影,仔細打量起來。
如果說這張照片傳遞出的信息跟其他照片有什麼不同,那就是這張照片除了有程燁的身影之外,是牆上唯一一張不以程誠為主角的。
林毅試圖分析程誠的心理,像程誠那樣任何事情都需要占據絕對主導權、擁有絕對存在感的人,應該不會在專門用來彰顯自己高光時刻的照片牆上,掛一張以其他人為主角的照片。
除非……有人動過。
林毅心中的答案更明確了一些。他把照片掛回牆上,決定去房間的其他地方找找還有沒有相關的線索。
他摸黑來到書房,手電筒的光掠過厚厚的英文原版書和財經類書籍,停在書架最上層,那裏有幾摞影集。托程誠的福,影集上都標注著日期,給他的搜查工作省了不少工夫。
從程誠高中時期的影集翻起,他獲獎無數,可大都是單人照,看得出朋友並不多,人緣不太好,哪怕是站在人群裏,看起來也冷冷清清不太合群。
林毅繼續翻初中時期的影集,這裏麵夾雜了很多程燁的照片,他慢慢有了結論,似乎初中時兄妹二人感情還不錯,程燁的出鏡率很高,看上去也比較親近,跟十八歲生日那張反差很大。
這期間,是什麼原因讓他們疏遠了呢?是不是程燁發現了程誠對自己的心思?
再往下翻,年紀就更小一些了,看了幾頁,林毅突然愣住,回憶奔湧而來。
照片上,一個戴著棒球帽的男孩笑得異常燦爛,卻讓林毅生生看出一身雞皮疙瘩。
這張臉,還有這張臉的主人帶給自己的恐怖記憶,以及他在餘洋和自己手上留下的傷疤,林毅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覺得如墜冰窟,周遭的一切聲音都聽不見了,時間仿佛回到那個遙遠的傍晚,那個他鼓起勇氣跟餘洋一起打架的傍晚,那個被棒球帽男孩詭異笑聲充斥的傍晚。
林毅蹲在地上,頭傳來一陣劇痛。
此前所有的假設都被這一張照片全部推翻。
什麼程燁撒謊,什麼餘洋定罪,這些猜想沒有任何支撐。
難道……餘洋一早就知道程誠就是小時候曾經霸淩他的棒球帽男孩?
這是他殺了程誠的理由?
他接近程燁,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複仇?
不可能!
他為自己出現這樣的想法感到羞愧,這不是餘洋!這不是餘洋會做的事!餘洋和程燁相處的點滴他都看在眼裏,他愛她,作不得假,況且,餘洋不是以牙還牙的性格,怎麼可能為了報仇,繞這麼大一個彎殺人。
他的思緒並沒有因為這些照片明朗起來,相反,兒時印象中的餘洋和程誠反複出現在腦海裏,越來越混亂……
他需要弄清楚答案。
林毅失魂落魄地離開了程誠的別墅,一路駕車向餘洋家駛去。
餘洋家的門像從前一樣開著,樓道裏卻沒了往日常有的粵劇的腔調和烹飪食物的香氣。
林毅從麻布簾中探出頭,客廳沒有開燈,也沒有人影,他慢步走到臥室的門口,喚了一聲餘海的名字。
“海哥……”
餘海坐在床上,正直勾勾盯著地上的星空瓶。
林毅知道這瓶子的由來,心下一陣難受,可又清楚自己來到這裏的原因。
“餘洋他……”
話沒說完,餘海的眼神轉了過來,與林毅對視。
以前林爸常說,一個人的眼神是不會騙人的,機敏還是遲鈍,狡黠抑或單純,行為和語言或許都能作假,可眼神卻藏不住。從警以來,林毅見慣了形形色色的罪犯,自認能從眼神中讀出很多情緒,可他卻從未料到有一天會從餘海的臉上看到這樣的神情。
那種眼神該怎麼形容呢……
他在難過,是那種洞悉一切後無力掙紮的難過,帶著釋然、果斷和一種熾熱的抱歉。
從小到大,林毅早就習慣了餘海的視若無睹,別說對視了,就連三個人一起鬧著玩的時候,餘海也從未把他當作活物。他一直以為餘海的眼中隻有餘洋一個人,哪怕後來餘洋說起餘海很喜歡程燁,林毅也根本沒當一回事,隻覺得是餘洋的心理作用。
所以按道理,這種眼神不該屬於餘海。
或者說,不該屬於林毅印象中那個對周圍世界毫無感知的餘海。
他的眼神告訴林毅,關於程誠死亡這件事,他一定知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