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大門,孔太順忍不住問朱太炎是什麼人。
段國慶告訴他,朱太炎是這兒的教導主任,接著又用更小的聲音說,朱太炎還是有名的思想激進者。省委黨校的院子裏布置得像花園一樣,段國慶不時向大家介紹哪兒是教學樓,哪兒是學員宿舍,哪兒是政府賓館。
段國慶正在說:“如果有一處進行軍事操練的地方,這兒就是本省的黃埔軍校。”
“你說錯了。隻要學會用心操練,任何地方都會成為黃埔軍校。”一個臉色黝黑的男人站在孔太順的身後說。
段國慶看了他一眼說:“你是誰?”
那人說:“你不是剛告訴門衛,說是我約你們來的嗎?我就是在這兒教書的朱太炎!”
段國慶臉皮一紅。孔太順和陶鄉長他們馬上明白,段國慶其實並不認識朱太炎,一不小心就笑出聲來。
朱太炎以為大家在笑他,就說:“我說一句話你們就笑不起來了。我的眼睛特別毒,我能看出你們當中,誰是好幹部,誰是貪官汙吏!”
朱太炎的話一出口,果然就沒有人笑了。
段國慶被朱太炎的突然出現弄得很尷尬,見機會來了,他將孔太順推到朱太炎麵前說:“朱主任,你看看他是個什麼人!”
段國慶的突如其來之舉讓孔太順不知如何是好。
朱太炎並不在乎這個,他將孔太順打量了一眼,想也沒想就說:“是半條好漢!”
說完,朱太炎揚長而去,身後的人群像是他信手丟下的一堆廢物。
朱太炎的話很讓人掃興,董鄉長嚷著不看了,誰有本事誰來這兒深造,誰沒本事在這兒看一生也是白看。四個人一齊退回到大門口時,又忍不住一齊回頭惆悵地張望。省委黨校真是氣派非凡,空闊的院子裏偶爾有一兩個人走過。如果是青年人,那樣子必定是春風得意滿麵霞光。孔太順比別人多了一份惆悵,他朝朱太炎離去的路上不斷地張望著,希望能再次見到朱太炎孤傲的身影。上車之前,陶鄉長去了附近的一座車站,他囑咐孔太順,車子若是提前開了,讓段國慶等一等。
孔太順將陶鄉長的話說給段國慶時,段國慶有些不耐煩。他從車門裏探出頭來衝著孔太順說:“你是不是舍不得離開了,聽見幾句胡說八道,就異想天開?”
孔太順回敬一句說:“不就是一句話嗎,你怎麼這樣脆弱?”
段國慶說:“你又沒有進青幹班,我憑什麼要脆弱!”
孔太順懶得理他,順著馬路去找陶鄉長。走了一百米左右,就碰到陶鄉長。陶鄉長說車站裏有回縣裏的客車,他不想再跟著段國慶在省城裏消磨時間,拿上自己的行李自己搭車回縣裏去。少了一個人後,“桑塔納2000”裏氣氛沉悶很多。段國慶的心緒明顯沒有來時好,到後來他竟一邊開車一邊打瞌睡。董鄉長使了一個眼色,讓孔太順看。孔太順心裏一急,完全沒有細想一下,便伸手在段國慶的肩上捏了一把。段國慶睜開眼睛的同時踩了一腳刹車,跟著後麵的那輛車險些追尾了。
段國慶衝著孔太順一瞪眼說:“你瘋啦!”
孔太順笑著說:“城裏小姐的屁股這麼好看,你得好好盯著。”
段國慶說:“不是說你是半條好漢嗎,來呀,到我懷裏來,我教你怎麼開車!”
這一次輪到孔太順生氣了。“段國慶,將你的破車停下來!”“桑塔納2000”剛停下,孔太順就跳到馬路上。孔太順將車門猛地一甩,拍著車頂大聲說,“老子就是一條好漢,你能將我身上的臊肉咬下來!”孔太順在人行道上大踏步地走著。“桑塔納2000”緩緩地跟著他。董鄉長下車來勸了一陣,見孔太順不肯回心轉意,也就不再勉強。
“桑塔納2000”走遠後,孔太順在馬路邊攔住一輛回縣裏的客車,上車後剛在一處空位上落座,就發現肚子裏空空如也。客車駛近高速公路的入口時,孔太順見路旁有一個小型超市,就要司機停車,他下去買些吃的。司機說,回縣裏最多隻要三個半小時,何必在路上吃東西哩,又不衛生還得多花幾倍的錢。
孔太順說:“我實在餓得不行了!”
車廂深處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現在的人真幸福,開飯時間晚了一點就可以大聲叫餓。大躍進時,幹部們隻知道刮浮誇風,第二年春荒一來,餓死的人比蝗蟲還多,活著的人也沒有誰敢說一聲餓。”
孔太順沒有回頭張望,他知道這話一點沒錯。不要說曆史上的饑荒,上大學四年,別人最大的苦惱是失戀,唯獨自己一天到晚都在為無法解決的饑餓犯愁。那時候,他最渴望放寒假後,回到舅舅家,一口氣吃上三大碗油鹽飯。那種饑餓消失後的幸福感,遠遠勝過從班主任手裏接過大學畢業證書。
這時候,迎麵駛來一輛救護車。會車時,孔太順看清楚了,牌號是縣裏的。救護車急如風火的樣子,讓孔太順忍不住猜想,是不是哪位縣領導得重病了。
回家的路程總比離家的路程近。從車站出來,走了十幾分鍾才到家。還沒進門,孔太順就叫了一聲餓。妻子月芳了解丈夫當年上大學時挨餓的經曆,二話沒說,轉身端上一碗涼麵,又快速剝了兩隻皮蛋,用調料拌好放到桌上。
直到他放下筷子,月芳才上前溫存地擁抱一下,並在耳邊說:“快去衝個涼!”
孔太順對這話十分敏感,出外時間長了,如此暗示不能不讓做丈夫的心動。但他還是先給鎮裏打電話,讓司機小許來接自己。孔太順站在衛生間裏衝涼時,聽見月芳在外麵和誰說話。等他衝完涼出來,才知道段國慶將自己扔在車上的行李送來了。
月芳隨口問孔太順,是不是又和段國慶發生衝突了。
孔太順突然生氣了,他要月芳別管這些事,將妻子要做的事做好就行。因為半個月沒見麵,月芳忍著沒有做聲,她剛做了妻子應該做的那些事後,小許的車就到了。這時候,月芳才眼淚汪汪地說,孔太順盡做一些事倍功半的事,一點不像段國慶,做起事來基本上是事半功倍。月芳將縣裏最近發生的一些事一件一件地說給孔太順聽,那意思不讓孔太順一到家便又離開家。
孔太順沒有上月芳的當,聽了幾樣自己感興趣的事後,就起身吻她一下,然後說了句:“周末我再回來。”
月芳急了,她說:“你還沒看兒子一眼哩!”
孔太順說:“周末回來,我再多看幾眼。”
月芳又說:“薑書記得重病,轉到省城醫院去了,別人都趕過去看他,難道你想拖到他病好了再去看?”
孔太順愣了一陣才回答:“這麼久了,還是先回鎮裏看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