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u0013�八月的夜晚,月亮像太陽一樣烤得人渾身冒汗。孔太順坐在那輛行將報廢的“普桑”副駕駛座上,兩條腿都快被發動機的灼熱烤熟了。夏天剛來時,“普桑”的空調就徹底壞了,吹出來的風,比車窗外麵的溫度還要高。孔太順不讓修,嘴裏說,幹脆過些時換台新車,其實是鎮裏拿不出這筆修車錢。車上沒有別人,隻有他和司機小許,按道理後排要涼快一些,因為離發動機遠。孔太順咬牙不往後挪,這前排座如同大會主席台中央的那個位置,絕不能隨便變更。

孔太順心裏一直在想月芳說的那件事。

縣裏的一把手薑書記,在政府賓館專門用來接待地委、省委,甚至來自京城領導的高檔套間午睡時,不知是空調的溫度調低了,還是有其他原因,好好的人躺下去,到想爬起來時,半個身子就不聽使喚了。縣醫院不敢怠慢,用救護車將薑書記送到省城那家最好的醫院救治。事發才一天,救護車還沒回來,縣裏就風傳薑書記不會回縣裏了,地委會給他安排一個副地級的閑職。

按月芳的想法,在縣裏當幹部,做到孔太順這個分上,薑書記挪動後帶來空缺上的連鎖反應,他應該有機會遞補。月芳倒沒有太多奢望,能回到縣裏,哪怕還是商業局,隻要是局長,不再是副局長就行。月芳十分留戀從舉行婚禮那天開始,到孔太順被提拔為鹿頭鎮鎮長之前的那段日子。隻要孔太順能夠天天回家,她願意像從未見過麵的公公所希望的那樣,每天晚上吟詩給孔太順聽。

孔太順的心裏早就顧不上老夫老妻的那些事。

他覺得當務之急,是找機會到省委黨校的青幹班學習。

孔太順剛剛打電話,問過縣委組織部的王科長。雖然青幹班專門培訓年齡在三十六歲以下,現為副處級也就是副縣級幹部,但是文件中又特別補充規定,像孔太順這樣,在條件艱苦的鄉鎮主持工作的一把手,也能排進去。

一想到自己這麼晚才知道內情,孔太順就有點恨鹿頭鎮太偏僻了,隔著一座鹿山,不管南風還是北風,吹進來時,就比別處晚了半個季節。他在電話裏剛有點抱怨,王科長便反過來說他,這類事情,從來都需要主動詢問,才有人透露,像他這樣,動不動幾個月沒音訊,就是親爹親老子,也不見得絕對平等地對待兒女。

司機小許一路罵著這鬼天氣,讓人熱得像狗一樣,舌頭吊出來尺多長。小許又說他的一雙腳一到夏天就變成了金華火腿,要色有色,要味有味,就差沒有煺毛。

小許的嘮叨,終於引起孔太順的興趣。小許身上的汗毛長得如同野人,這讓人奇怪不已,小許模樣白淨,怎麼會生出這許多粗野之物。他忍不住問小許是不是小時候吃錯了藥。小許說他自己也不明白,接下來又馬上聲明,並故意學著北方語氣說話。

“俺在這方麵當不了冠軍,洪小波才是鎮裏的十連冠。”

孔太順笑起來:“洪小波如果是頭豬,那身黑毛,不用兩擔開水泡半個小時,再厲害的屠夫也剃不下來。”

小許說:“依我看,若不是你將洪小波當人看,他就是一頭豬。”

兩人說笑一陣,一座山穀黑黝黝地撲麵而來。

“普桑”轟轟隆隆地闖了進去後,小許伸手將車門打開,並說:“孔書記,到了你的地盤,違點小規也不怕了。”

孔太順沒說什麼,他先將車上的拉手握牢,另一隻手將車門打開。一股涼風從腳下吹向全身,酷熱的感覺立即消散了許多。剛剛有些涼爽的感覺,“普桑”忽然顛簸起來,孔太順趕忙將車門關好。

小許在一邊說:“不要緊,路上有幾個坑。”

不等小許說完孔太順就厲聲說:“關上門,不怕一萬隻怕萬一!”

小許沒敢吱聲,趕緊關上車門,同時減小油門讓車速慢下來。這以後,兩人都沒說話,路況好,車子走得平穩時,這種沉默有些不對頭。

孔太順知道自己剛才說話聲音太大了,便有意找話說:“鎮裏最近有事沒有?”

小許說:“別的都還好,隻是洪小波近期內可能要出事。”

孔太順一下子敏感起來,他問:“出什麼事?”

小許說:“縣公安局還在整洪小波的材料,似乎是經濟上有問題。”

孔太順說:“不對,經濟問題應該由檢察院辦理。”

“要麼就是嫖妓搞女人。”說完,小許笑了兩聲。

見小許有些幸災樂禍,孔太順就說:“看樣子你是巴不得洪小波被逮起來。”

小許連忙說:“我可不敢這麼想,洪小波的養殖場是鹿頭鎮的經濟命脈。”

一輛小轎車亮著大燈過來了,燈光刺得他倆睜不開眼睛。小許踩了一腳刹車,讓“普桑”停下後,拉開車門跳到公路中間正要罵對方,忽然發現那是一輛“桑塔納2000”,且車牌號非常熟悉。小許連忙換了一副笑臉上前打招呼。孔太順一聽對方是蕭縣長車,便連忙跳到地上,迎著正要下車的蕭縣長。寒暄幾句後,蕭縣長說孔太順太模範了,出去那麼長時間,回來了也不在家多呆幾天。孔太順開玩笑說,自己已經見著老婆,該做的事全做了。

見蕭縣長高興,孔太順趁機問青幹班的情況。

蕭縣長說這事以前是薑書記一手抓的,他也不知道內情。

說著話,蕭縣長一轉話題,問他在省城時,去看過薑書記沒有。孔太順老老實實地說,自己是回縣裏後才聽說薑書記生病住院的。蕭縣長意味深長地數落他,到底還是不如段國慶,人家第一時間就趕到薑書記的病床前。孔太順下意識地歎了一口氣,並表示自己在這方麵的確不如段國慶。

蕭縣長走後,孔太順站在路中間想了一會,這時又有一輛“桑塔納2000”亮著大燈駛過來。孔太順的眼睛被晃了一下,他下意識地說了一句不幹不淨的話。小許馬上伸手將“桑塔納2000”攔住。孔太順認出它是養殖場經理洪小波的座駕。

小許用拳頭擂著“桑塔納2000”的外殼,大聲說:“你們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敢在鹿頭鎮亮著大燈會車。”

小袁從車裏鑽出來分辯說:“因為你沒關大燈,我才跟著沒關大燈。”

小許說:“今天得讓你付點學費,認清楚在鹿頭鎮能亮大燈會車的隻有老子一人。”

小許正要抬腳踢那車燈,孔太順大聲阻止了他。孔太順下車後,司機小袁趕忙上前賠不是。孔太順支開話題,問他去哪兒。司機小袁說是送一個客人。孔太順見車內隱約坐著一個人,就揮揮手讓其過去。“桑塔納2000”走後,孔太順將小許批評了幾句,他擔心小袁是在送養殖場的客戶。小許說車子裏的女人絕不是什麼客戶,那種假眉假眼的妖豔模樣,一看就不是正經路上的人。聽說是個女人,孔太順不再數落小許了。小許倒來了勁,不斷地說,現在太不公平了,洪小波算什麼東西,居然坐起“桑塔納2000”,書記鎮長卻隻能坐“普桑”。司機小許說他若有機會,一定要治一治洪小波,不讓他太囂張。

司機小許的話說得孔太順煩躁起來。眼看“普桑”已來到鎮外的河堤上。孔太順讓小許停下車。打開車門後,他叫小許開車先走,自己一個人慢慢地走回去。

“普桑”在鹿頭鎮昏黃的燈火中消失後,四周突然靜下來。被燒烤透了的田野,發出一股泥土的釅香。月亮被熏醉了,滿臉一派橘紅。孔太順感到熱浪與涼風正處於相持階段,一會兒涼風撲麵,一會兒暑氣襲人,進進退退地讓人怎麼也安定不下來。河堤外邊的沙灘上,稀稀落落地散布著十幾個乘涼的年輕人。女孩子嗲聲嗲氣的軟話和男孩子有些浪意的笑聲,順著河水一個漣漪就漂出半裏遠。

孔太順雖然在縣城裏長大,但年年暑假都要到舅舅田永茂家住上一個月。那樣的夏天,一到夜裏,田永茂就帶著他,同湯河村的男女老少一道到河灘上乘涼。有天夜裏,滿河灘的人睡得正香,忽然有人喊了聲:狼來了!狼來了!惹得許多人慌忙逃個不迭。後來田永茂大喊了一聲:“這麼多人還怕幾隻狼,一人屙一泡尿就可以淹死它!”舅舅的喊聲製止了河灘上的慌亂,大家鎮定下來後才知道是有人在鬧著玩,目的是想嚇唬那幾個睡成一堆的女孩子。舅舅走上前去揪著那人的耳朵,一使勁就將整個人扔進水裏。那人在水裏掙紮時,大群女孩紛紛抓起沙子撒到他身上。直到那人急了,說誰再敢撒沙子,他就將身上的衣服全脫光,這才將女孩子嚇退。那人從水中爬起來時,田永茂對他說了幾句預言,斷定其人將來不會有出息。孔太順記起這個故事,卻不記得田永茂所說的這人是誰了。在當時他可是知道這人的姓名的,時間一長竟忘了。忘不了的是這人如今也該四十多歲了。